第9章 老仆秘语-《如晦传》

  亥正,听雪院。

  檐角铁马被风吹得“叮当”乱撞,像催命更鼓。沈如晦尚未阖眼,窗外忽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喀……喀喀……”

  声音沙哑破旧,仿佛风箱漏了洞,每咳一下,都带出濒死的尾音。

  沈如晦披衣起身,推门而出。

  院中积雪盈尺,月光照得一片惨白。老仆郑旺佝偻着背,正伏在枯井边,双手死死抓住井沿,指节因用力而发青。他面前雪地上,点点暗红,像撒了一把赤豆,热气尚未散尽。

  她快步上前,一手扶住他肩膀,另一手已探向脉门——

  脉象迟缓而散乱,如油尽灯芯,随时可灭;寸关尺俱见细微沉涩,是典型“毒蚀肺络”之象。

  “老叔,先别说话。”

  沈如晦低语,扶他进屋,反手关了门窗。

  灯火如豆,她解开郑旺衣襟——

  老人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可数,胸口却遍布暗红疹点,与柳如烟当日所起红疹,竟有几分相似,却更沉更暗,显然年深日久。

  她取铜盒,拈出“风”字银针,轻刺他左右“云门”“中府”,再取“雷”字针,泻手太阴经。针尾甫一弹动,黑血便顺着针孔缓缓溢出,腥臭扑鼻。

  约莫半盏茶工夫,郑旺咳势渐缓,呼吸转匀,竟能开口:

  “沈……沈姑娘,又救老奴一次。”

  沈如晦以棉帕拭净污血,声音低沉,“叔,你中毒了,且是慢性,至少三年。”

  老人浑身一震,浑浊老眼骤然睁大,里面盛满恐惧与——恨意。

  沈如晦扶他坐稳,倒来温水,又从包袱里摸出一只小小白瓷瓶——

  “雨”字针里的清毒丸,可缓肺腐。

  郑旺服下,气息稍定,却抓住她袖口,颤声道:

  “姑娘既看得出,老奴便不再瞒……这毒,是‘补’来的。”

  “补药?”

  “是。”老人喉结滚动,“每月初一,侧妃娘娘必赏全院‘人参养荣汤’,说是王爷体弱,让下人同补。老奴瘸腿,本不受待见,却回回被强灌一碗。初时只觉胸口发热,后来便日渐咳喘,去年起,更是咳血不止……”

  沈如晦眸光微敛——

  人参养荣汤,本为益气养血,若掺了“腐骨苔”或“红疹草”干粉,便成了蚀肺慢毒,日积月累,咳血而亡,太医亦难察觉。

  她忽忆起,自己初入王府,柳如烟便用香囊加害;如今看来,这“补药”才是长久杀招,针对的——竟是府中所有下人。

  “老叔可知,药渣何处?”

  “被碧桃姑娘亲自收走,再不许人碰。”

  碧桃,柳如烟心腹,前日刚因“香囊事件”被打得皮开肉绽,却仍在主子身边伺候。

  沈如晦心底冷笑:看来,有人迫不及待,想封住所有漏洞。

  郑旺喘匀气,忽地挣扎起身,从床底摸出一只豁口陶碗,碗里赫然压着一枚小小钥匙,铜绿斑驳。

  “姑娘,老奴……有东西给您。”

  他颤巍巍开锁,取出一块折叠极细的羊皮,展开——

  竟是一幅简陋王府地形图,墨线粗粝,却清晰标出各处道路,其中一条虚线,自洗华池底,蜿蜒通向最北——

  北苑,萧珣囚居之处。

  “这是?”

  “老奴年轻时,曾参与修葺王府暗渠,”郑旺压低声音,“北苑看似荒凉,实则暗藏地道,与洗华池一脉相通。每月十五,池水会莫名下降半寸,那便是有人从北苑潜出。”

  沈如晦心头骤跳——

  十五,正是她捡到另一半蟠螭玉佩那日!

  “老叔可曾见过地道出口?”

  “见过一次。”老人浑浊眼珠,闪着惊惧,“那是去年冬,我巡夜,见池墙浮出铁梯,一个戴鬼脸面具的人,背着麻袋,潜入北苑。麻袋滴的血,在雪里,像一条黑线。”

  “后来呢?”

  “后来,我便病了,再没人让我巡夜。”

  郑旺抓住她手,指骨用力,仿佛抓住最后生机:

  “姑娘,老奴斗胆,求您一事——”

  “但说无妨。”

  “若有一日,您能进北苑,请替我看看……我儿阿旺,三年前被调入北苑,自此音讯全无。我怀疑,他早已成了‘药人’。”

  “药人?”

  “是。”老人老泪纵横,“府中传言,王爷病需血引,每月,都会从杂役里挑年轻力壮者,送入北苑,再没出来……老奴,只想知道,阿旺是死是活。”

  沈如晦指尖收紧,良久,轻轻点头:

  “我答应你。”

  话音未落,院外忽传来脚步声——

  杂乱、急促,直奔破屋。

  郑旺脸色惨白,“是碧桃!她每夜都来,逼我喝药!”

  沈如晦迅速收好羊皮,吹灭油灯,低声道:

  “老叔,装作睡熟,一切交我。”

  她闪身隐入床后暗影,屏息。

  门被推开,碧桃提着风灯,带着两个小太监闯入。

  灯光一扫,见郑旺躺着,便冷声吩咐:

  “灌!”

  小太监按住郑旺,碧桃取出一壶黑红药汁,强行灌下。

  药入喉,郑旺剧烈咳嗽,却不敢吐出,只能吞咽。

  碧桃冷笑,“老东西,侧妃说了,你多嘴多舌,这碗药,送你上路。”

  她转身要走,忽听床后,“咔哒”一声轻响——

  像铜盒开合。

  碧桃猛地回头,“谁?”

  黑暗中,一道银光一闪——

  “风”字针,精准刺入她颈侧“哑门”。

  碧桃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软软倒地。

  两个小太监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沈如晦连环两脚,踹翻在地,银针起落,双双昏厥。

  灯影摇晃,她立在血与药交织的污渍里,像一柄出鞘的刀,寒光凛冽。

  郑旺挣扎着起身,嘴角渗药,却死死抓住她袖口:

  “姑娘,快走!别管我!”

  沈如晦迅速以银针,刺他胃脘几处大穴,逼他吐出大半药汁,又喂下清毒丸。

  “老叔,听着——”

  她声音低而稳,“你今夜,必须‘死’。”

  “死?”

  “是。”她眸光坚定,“只有死人,才能闭嘴,才能保全。”

  郑旺愣住,随即,老泪纵横,却重重点头:

  “老奴……明白!”

  沈如晦取过碧桃带来的药壶,将剩余药汁,灌入两个小太监口中——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随后,她扶郑旺躺下,以“闭息针”封他心脉,制造“气绝”假象。

  做完这一切,她吹灭风灯,携铜盒、羊皮,隐入雪夜。

  次日,听雪院传出消息——

  老仆郑旺,暴毙。

  侧妃柳如烟,以“照料不周”之名,杖杀两个小太监,草草收尸。

  而碧桃,竟“失语”了,颈侧一道细若发丝的红点,被诊断为“急火攻心,哑喉”。

  她拼命指着自己喉咙,又指北苑,却无人懂她意思。

  柳如烟嫌她晦气,连夜遣去外庄。

  王府上下,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当夜,沈如晦立于洗华池边,手中把玩着两半合一的蟠螭玉佩。

  月光下,玉佩纹路清晰,似在指引方向。

  她抬眸,望向最北——

  那里,无灯,无火,却有一股极淡的药味,随风飘来,像腐骨里生出的花。

  “子时,北苑,活死人,等你。”

  她低低念着玉佩上的字,唇角勾起一抹冷冽弧度。

  “萧珣,是人是鬼,我总要亲眼看看。”

  雪落无声,却掩不住,她眼底翻涌的杀机与——

  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