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柴刀与门槛-《我留守的十七年》

  冷水混着那点刮锅底的冷粥在肚子里晃荡,又凉又腻,难受得很。但我站得直直的,像根钉在地上的木桩,就是不肯挪窝。

  奶奶、三婶、四婶她们三个,围着我,像看什么脏东西。奶奶气得胸口一起一伏,手指头抖啊抖地指着我,半天憋不出一个字。三婶和四婶则是一脸嫌恶加警惕,好像我随时会扑上去咬她们一口。

  “好…好…你不滚是吧?”奶奶终于喘过气来,声音尖得刺耳,“行!你有种!我看你晚上睡哪儿!我看你明天吃啥!”

  “用不着你管。”我硬邦邦地顶回去,“饿死也不吃你家米!”这话说得其实亏心,刚才吃的就是她家的粥底,但我嘴上不能输。

  “呸!嘴硬!到时候别跪下来求!”奶奶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往堂屋走,边走边对三婶四婶说,“把她那屋的门给我锁了!我看她咋个进去!晚上就让这疯女子睡院坝!喂蚊子!”

  三婶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我狼藉的脸和凶狠的眼神,有点怯,但又不敢不听婆婆的话,只好慢吞吞地去我那小破屋门口,拿出了一把老旧的铜锁,“咔哒”一声,真把门给锁上了。

  那一声锁响,像砸在我心上。虽然那屋里除了一张破床和一床烂被子,啥也没有,但那是唯一一个能让我关起门来、躲开他们的地方。现在,连这点地方都没了。

  四婶脸上有点得意,又有点解气的样子。

  我死死咬着牙,没吭声。锁就锁吧!天当被子地当床,又不是没睡过野外!

  奶奶进了堂屋,砰地关上门,眼不见为净。三婶和四婶也互相使了个眼色,溜回灶房继续摘她们的豆角,时不时偷偷瞟我一眼,像防贼一样。

  院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几只正在啄食的鸡。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把我脸上的粥渍都快晒干了,绷得皮肤紧巴巴的。胳膊上被她们掐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我走到屋檐下的阴影里,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不是堂屋的门槛,我没资格坐那儿,是灶房外头那个矮矮的、被磨得光滑的石门槛。

  我就那么坐着,抱着膝盖,看着院子里的鸡刨食,看着蚂蚁搬家。肚子里的那点东西根本不顶饿,很快又开始咕咕叫,胃里空得发慌。

  时间慢得像蜗牛爬。

  他们开始在灶房里做晌午饭了。又是炒菜的油烟味,比早上更香,好像还炒了腊肉!那咸香咸香的味道飘出来,像无数只小手,抓着我的肠胃使劲揉搓。

  我使劲咽着口水,把脸埋进膝盖里。不听,不看,不想。

  堂屋里,奶奶好像在和谁说话,是刚回来的三叔还是四叔?声音压低了些,但我耳朵尖,隐约听到几句。

  “……翻天了……没法管了……”

  “……等学冬回来……让他自己看看他生的好女儿……”

  “……补偿款下来就好了……到时候……”

  补偿款!又是补偿款!他们心心念念的就是那个钱!好像有了钱,一切问题就解决了,或者,我就该被解决了?

  我心里冷笑。等爹回来?他回来又能咋样?他会帮我吗?还是会像以前一样,骂我不懂事,让我忍?

  晌午饭做好了。他们没人叫我,甚至没人往我这边看一眼。堂屋的门开着,他们围坐在桌子旁,开始吃饭。扒饭的声音,嚼菜的声音,偶尔的说话声,清晰地传过来。

  我死死抠着门槛上的石头缝,指甲都快抠劈了。

  吃完饭,他们午休的午休,出门溜达的溜达。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太阳毒得很,晒得地面发烫。

  我渴得厉害,嘴唇都干裂了。偷偷跑到水缸边,又想舀水喝。

  四婶像鬼一样突然从屋里钻出来,尖声道:“干啥!妈说了,不准你动缸里的水!”

  我的手僵在半空。

  “我渴了。”我说,声音干涩。

  “渴了关我们啥事?自己找水喝去!”四婶叉着腰,挡在水缸前。

  我看着她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真想一瓢扣她头上!但我忍住了。跟她们硬抢水,肯定又得打起来,我占不到便宜。

  我缩回手,默默走回门槛坐下。

  渴,比饿还难受。嗓子眼冒烟,头晕乎乎的。

  下午,奶奶睡醒了,又精神了。她出屋看到我还坐在那儿,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还赖在这儿?真是块臭狗皮膏药!”她骂了一句,然后眼珠子转了转,好像又想到了啥折腾我的法子。

  她走到柴堆旁,那里放着砍柴的柴刀和一堆没劈的粗柴。

  “喏,”她用下巴指了指那堆柴,“闲着也是闲着,把这些柴劈了。劈不完,今晚别说饭,水珠子你都别想碰!”

  又是活!变着法子的活!就想把我累死,饿死,渴死!

  我抬头看着她,没动。

  “咋?还想造反?”奶奶瞪眼。

  我慢慢站起来,走到柴堆前。那把柴刀很沉,刀口都有点钝了。那堆柴又粗又硬,都是难劈的老树根。

  我拿起柴刀,掂量了一下。然后,我没有去劈柴。

  我转过身,拿着柴刀,直接走到堂屋门口——那高高的、象征着这个家“地位”的门槛前。

  奶奶愣住了,不知道我要干啥:“你拿刀想做啥?我告诉你,你敢……”

  我不理她,举起沉重的柴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厚厚的木头门槛,狠狠地砍了下去!

  “砰!”一声闷响!木屑飞溅!

  所有人都被这动静惊动了!三叔、四叔、三婶、四婶全都从屋里跑出来!

  “疯了你!”奶奶尖叫起来!

  “萍萍!你把刀放下!”三叔吓得大喊。

  四叔想冲过来抢刀,但又怕我真疯了乱砍。

  我不说话,又是一刀!狠狠地砍在门槛上!

  “砰!”

  “砰!”

  我像疯了一样,一刀一刀地砍着那门槛!把我所有的委屈、愤怒、饥饿、干渴,全都发泄在这上面!凭什么不让我进门?凭什么把我锁外面?凭什么连口水都不给我喝?这门槛就这么高吗?就这么难跨吗?

  木屑纷飞。深深的刀痕刻在门槛上,像一张咧开的、嘲笑人的嘴。

  “拦住她!快拦住她!这败家子!砍门槛啊!要败家啊!”奶奶捶胸顿足,心疼那门槛,更心疼这“不吉利”的举动——农村人讲究,门槛是挡灾的,哪能砍!

  四叔趁我喘气的功夫,猛地冲过来,从后面一把抱住我,抢下了柴刀。

  我拼命挣扎,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嘶吼着:“放开我!你们这些坏人!放开!”

  三婶四婶也过来帮忙,把我死死按住。

  我没了刀,也没了力气,被他们按在地上,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止不住的眼泪——不是哭,是气的,是憋屈的!

  奶奶走过来,看着被砍得乱七八糟的门槛,脸色铁青,指着我,对闻声赶过来的大伯(他不知啥时候回来的)说:“老大!你看看!你看看这还得了!砍门槛啊!这是要咒这个家啊!这屋里不能再留她了!不能再留了!”

  大伯看着这场面,看着地上狼狈不堪却眼神凶狠的我,又看看那破门槛,眉头拧成了疙瘩。

  “闹够没?”他沉声问我,带着一种极度不耐烦的疲惫。

  我瞪着他,不说话。

  “把她弄进屋去!”大伯对四叔他们挥挥手,“锁她屋里!别再放出来惹事!”

  “屋门早上锁了……”三婶小声说。

  “那就关灶房!”大伯吼了一声,“让她冷静冷静!无法无天了!”

  于是,我被他们从地上拖起来,推进了黑暗的灶房。然后,外面传来落锁的声音。

  灶房里很黑,只有一个小窗户透点光。空气中还残留着腊肉和米饭的香味,混合着柴火灰的味道。

  我靠着冰冷的灶台滑坐到地上,浑身都在疼。

  门外,传来奶奶还在不依不饶的骂声和大伯压抑的劝说声。

  我看着灶膛里冰冷的灰烬,摸了摸饿得瘪瘪的肚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柴刀被抢走了。

  门槛只砍了几道深痕。

  我还是被关起来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那股憋了很久的、快要爆炸的恶气,好像随着那几刀,劈出去了一点。

  虽然饿,虽然渴,虽然被关着。

  但我不后悔。

  你们让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