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汤里没药,自己变苦-《桃花雪:1937卦变金陵》

  更夫的梆子声被夜风吹散时,白桃的指甲已在“静心丸”记录册上掐出月牙印。

  第七页的墨迹在油灯下泛着青灰,“王记米行账房,晨起失语,非喉疾”的字迹边缘洇着水痕,不知是药渍还是泪渍。

  她翻到下一页,“李记裁缝铺,亥时惊醒,言‘忘了要问什么’”——这是第八例了。

  案头的银针筒“咔嗒”轻响,她抽了支三寸长的素针,针尖在烛火上燎过,对着自己手腕“列缺穴”轻轻一刺。

  血珠冒出来时,她想起昨日巡诊的刘阿婆:老妇人张着嘴像条离水的鱼,舌头在口腔里直打颤,可喉咙里只有嗬嗬的气声。

  当时她用银针探“廉泉穴”,针尖竟结了层薄冰。

  “不是喉疾。”白桃低声道,指节抵着额头。

  药香混着灯芯焦味钻进鼻腔,她突然想起祖父白景明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的话:“药王宗的针,扎的从来不是皮肉。”她翻出药箱里的铜匣,匣底沉着半块黑砂——那是从失语者舌底刮下的,混着黏液的碎屑。

  银针再次举起时,她对准的是刘阿婆的“廉泉穴”仿制图。

  针尖落下,穿透纸页的瞬间,她倒抽一口冷气——纸背面竟凝出根冰丝,在烛火下泛着幽蓝,冰丝里裹着极细的朱砂印,像是被碾碎的“艮”字边角。

  “艮为山,为止。”白桃喃喃,指腹蹭过冰丝,凉意顺着指尖窜上心头。

  她终于明白那些人不是被蛊,是自己封了口——当“不敢问”的恐惧像山一样压下来,他们的舌根经络就冻成了冰,连带着把“问”字也封进了冰里。

  药碾子在深夜里转得飞快。

  九寒散的寒毒混着灯心草灰,在石臼中磨成半透明的膏体。

  白桃往里面滴了三滴自己的血——祖父说过,破心障的药,得用施药者的气引。

  膏体遇血突然泛起金光,她想起陆九说过,灯心草引魂,九寒散破冰,合起来该是把“撬心锁的锥子”。

  “启脉露。”她给新药命名时,窗外传来更漏声。

  这药不治身,只刺心,服者会重历一次“不敢问的痛”——可痛过之后,冻住的经络才会化开。

  天刚蒙蒙亮,陆九的脚步声就撞进了药铺。

  他的灰布衫沾着露水,领口还歪着,显然是从城南一路跑来的。

  “闭口盟在城隍庙立碑了。”他把草帽往桌上一扣,草屑簌簌落进药碗,“碑上刻着‘万言俱焚,唯静得安’,那些人蒙着布,连咳嗽都憋着。”

  白桃把启脉露收进青瓷瓶,瓶身还带着体温:“你去?”

  “去。”陆九扯了扯领口,喉结动了动。

  他胸前的焦痕在晨光里发红——那是三年前中统刑讯时留下的,“陆九”二字被烧得凹凸不平,像道活着的伤疤。

  他突然笑了,指腹蹭过焦痕:“我总说易容是为了保命,可现在才明白,假脸戴久了,连心都要冻住。”

  城隍庙前的香灰还没扫净。

  陆九站在碑前时,晨雾正漫过他的鞋尖。

  碑身是新凿的,“万言俱焚”四个字还沾着石粉。

  围观的人围了三层,个个用蓝布蒙着嘴,只露出一双双发红的眼睛。

  “我叫陆九。”他的声音像块石头砸进池塘。

  蒙嘴的人群突然静了,连香烛噼啪声都听得见。

  陆九扯开衣襟,焦痕在冷风中泛着粉红:“我问过日本人的毒气弹藏在哪,我答过中统的拷问要守什么,我活过——用这张真脸,这条真名。”

  老妇是第一个动的。

  她的蓝布从下巴滑到脖颈,露出皱巴巴的嘴:“我儿子……”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锁,“他死前问‘仗打完了没’,我光顾着哭,没答……”

  话音未落,人群里炸开一片抽噎。

  卖豆腐的阿叔扯下蒙布喊:“我娘临死前要我答应不参军,可我想问‘您就不怕我窝囊一辈子’——我没问!”扎红头绳的小媳妇边哭边撕布:“我男人走那天,我想问‘还能回来吗’,可我怕说破了不吉利……”

  陆九退到墙角时,脸上已经湿了。

  他看见白桃站在香案后,手里的青瓷瓶闪着微光——启脉露该溶进井水了。

  小梅是在月上柳梢头时摸到井台的。

  她的铜符这几日总发烫,此刻正贴着心口,像块烧红的炭。

  她跪坐在青石板上,把唇贴在符面上轻轻呼气——没有声音,只有气,一下一下,像在叩问自己的存在。

  井边的草叶突然动了动。

  有个蒙黑纱的妇人正蹲在她背后,耳朵几乎贴到了地面。

  小梅没回头,她能听见那妇人的心跳——快得像擂鼓。

  “这节奏……”妇人的手突然抓住井沿,黑纱滑下来,露出张苍白的脸,“是我流产那晚,胎动的拍子……”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以为忘了,可它还在……”

  小梅没说话,只是继续呼气。

  妇人踉跄着跑远时,怀里掉出张黄纸——是“闭口符”,被撕成了两半。

  三日后的清晨,白桃在药铺后巷听见了“梦语”。

  卖早点的王婶端着粥碗站在门口,揉着眼睛说:“隔壁张秀才家昨晚闹鬼,他睡着睡着就说‘我是谁’‘该信谁’,说得我这心啊,直颤。”

  白桃抿嘴笑了。

  她知道启脉露随晨雾渗进了呼吸,那些冻住的心正在开裂。

  断问会的人夜里来投毒时,被巡夜的陆九撞个正着。

  “井水是温的。”陆九后来跟她说,“我摸了,跟人的心跳一个温度。”

  小梅把铜符浸进药汤那天,白桃正在整理药柜。

  汤面突然浮起根银丝,细得像头发,却闪着和乾宫灯芯一样的光。

  “不是灯芯。”白桃盯着银丝,喉咙发紧,“是心丝。有人的心,开始自己烧了。”

  窗外传来“沙沙”声。

  她探头望去,巷口的墙根下,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用炭笔涂写。

  写满了“问”字就用袖子擦,擦干净又接着写。

  她的嘴闭得紧紧的,可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浸在蜜里的星星。

  白桃收回视线时,药臼里的启脉露还剩小半瓶。

  她想起明日要去城西巡诊,听说那里有间私塾……

  风掀起门帘,带进来半片烧过的纸。

  白桃弯腰捡起,纸上的字迹已经焦了,只隐约能辨出“之乎者也”几个字——像极了被烧的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