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平安-《通灵列车》

  菌丝终究没能读懂那句话。

  它们只是沉默地生长,把钢筋与日历纸一并裹进荧绿的茧里,像把一段无人认领的记忆沉入深海。

  而在鼠巷最南端,“平安铺”的烟囱第一次冒出了白面包的蒸汽。

  阿哑在骨场最肥沃的那片尸灰上,划了七道沟。

  她把五粒麦种一粒一粒埋进去,像埋五颗小小的牙齿。

  最后一粒没舍得种——她用油纸包了,塞进岁安的襁褓夹层,和那张被血与火烤得发脆的日历纸放在一起。

  麦苗长出来的第七天,骨场下了一场黑雨。雨里夹着细碎的玻璃碴,把嫩芽打得东倒西歪。阿哑整夜蹲在田里,用废车门改成的挡板为它们撑伞。

  唐安躺在铺子里的面粉袋上,小手乱抓,抓到一把焦黑的面包屑,就往嘴里塞。

  第二十天,麦苗抽穗。穗子短而硬,像发育不良的手指,却结出了七颗麦粒。

  阿哑把麦粒磨成粉,加进酵母——酵母来自老瘸子留下的半瓶发酸啤酒。

  面团第一次膨胀时,整个铺子都弥漫着甜腥的酒香。

  面包出炉那天,骨场来了第一个客人。

  是个戴防毒面具的女人,声音闷在滤罐里:“换粮?”

  阿哑把面包掰成两半,递给她一半。女人咬了一口,面具的目镜立刻蒙上雾气。

  她没说话,只从背包里掏出两颗子弹、一小瓶净水片,放在案板上,转身走了。

  岁安铺的规矩就这样定下:

  半个面包,换一天活命的物资;

  一个面包,换一条消息;

  一整炉面包,换一个人。

  消息像孢子一样飘出去——

  “鼠巷南端有人种出了麦子。”

  “那姑娘烤的面包,吃了能看见死去的亲人。”

  “她的孩子,胸口贴着一片日历纸,纸上的名字能避子弹。”

  骨场开始有人迁徙。

  他们背着腐臭的行囊,穿过酸液河,穿过蜂巢的废墟,在岁安铺前排起长队。

  有人带来旧世界的种子:干瘪的番茄籽、被辐射畸变的玉米、甚至一颗不知真假的咖啡豆。

  阿哑统统收下,种在铺子后的第二片田里。

  第三个月,麦浪第一次没过膝盖。

  夜里,阿哑被一阵窸窣声惊醒。她提着钢筋矛冲出门,看见田垄间浮着点点绿光——菌丝。

  它们像从地底渗出的鬼火,沿着麦秆攀爬,所到之处,麦叶迅速枯萎。阿哑挥矛去砍,菌丝断开,喷出淡蓝的孢子雾。她退后两步,用破布捂住岁安的口鼻。

  孢子雾散去后,田中央出现一个人影。

  是个男人,全身裹着荧光绿的菌丝,只露一双眼睛,瞳孔也是绿的。

  他开口,声音像两块湿木头摩擦:

  “麦,不属于这里。”

  阿哑把矛尖对准他喉咙。男人抬起手——那已经不能算手,五指被菌丝连成蹼状——轻轻拨开矛尖。

  “地下,”他说,“菌母醒了。你们偷了她的光。”

  男人走后,麦田就枯死了三分之一。

  阿哑在枯死的麦茬间,挖出一块锈铁牌,牌上刻着旧世界的符号:?。

  她把铁牌挂在铺子门口,像挂一块警示符。

  第二天,岁安铺关门。

  阿哑背着岁安,沿着铁轨向北走。她要去菌仓——菌母所在的地方。

  她怀里揣着最后一粒麦种,和那张日历纸。

  菌仓的废墟比记忆中更亮。

  菌丝不再是幽绿,而是炽白,像无数根细小的日光灯管,把隧道照得刺眼。

  孢子雾悬浮在空中,不再飘散,而是缓慢旋转,形成一个个发光的漩涡。

  阿哑把唐安绑在胸前,用湿布蒙住他的眼。

  她踩着菌丝走,每一步都留下焦黑的脚印——她的血里有阿哑的血,有许岁的血,有贾老板的血,还有产妇的血。

  这些血对菌丝而言,是剧毒。

  隧道尽头,菌母盘踞在旧冷库的穹顶。

  那是一团巨大的、跳动着的菌丝心脏,表面浮动着人脸——有的像老瘸子,有的像产妇,有的像许岁。

  菌母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麦,是旧世界的余烬。余烬不该复燃。” 阿哑举起钢筋矛,矛尖绑着那粒最后的麦种。

  她割开自己的手腕,血滴在麦种上。

  麦种在矛尖发芽,根须扎进钢筋的锈迹里,像一条金色的蛇。

  她把矛掷向菌母。

  矛穿透菌丝心脏,金色的根须瞬间蔓延,像一道闪电劈开黑夜。

  菌母发出婴儿般的啼哭,整个隧道开始崩塌。

  孢子雾倒灌,菌丝枯萎。

  阿哑抱着唐安,沿着来时的路狂奔。

  她身后,菌仓的穹顶塌陷成一片荧绿的湖,湖里浮着无数张人脸,最后一张是许岁的。

  那张脸对她笑了一下,嘴唇开合,像在说:“岁岁平安。”

  阿哑回到平安铺时,骨场已经变成了麦田。

  枯死的麦茬间,新的绿芽破土而出——不是麦,是菌丝与麦的杂交体。

  穗子呈荧光绿,麦粒却是金黄。

  吃了这种面包的人,夜里会梦见死去的亲人,梦见菌仓的绿火,梦见一个少年把面包塞进他们手里,说:

  “此面包有毒,毒的是末日。”

  唐安会在麦田里跑来跑去,胸口贴着日历纸。

  纸上多了一行新字,是阿哑用炭条写的:

  “生生不息。”

  而菌仓旧址,如今成了一片荧绿的洼地。

  雨季来临时,洼地积水,水面漂着一层金色的麦壳,像无数小小的太阳。

  传说每当月圆之夜,水面会映出一个少年的影子,他手里拿着一块面包,面包裂口处渗出蜂蜜色的糖浆。

  如果有人敢涉水去捞,影子就会碎成千万片绿火,火里传来一句低语:

  “毒的是末日,活的是我们。”

  岁安铺的烟囱,依旧每天冒出白面包的蒸汽。

  蒸汽升上酸雨后的天空,平安铺里,邮递员寄来一封信。

  信里只有一行字:

  “末日偷走了所有人的岁月,而岁月,在面包里发了芽。”

  阿哑看后,闭上眼睛……

  许岁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一个人在这里好孤单……也许会有一天她会在某个地方见到他吧。

  阿哑平静的坐下,看着铺外面稀稀疏疏的雨水和唐安在床上酣睡的呼噜声。

  她希望……在这里的某一个巷子口,许岁会来吃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