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双生重合》-《绘骨师》

  时光在靖王府这方隐秘的天地里,如同幽潭之水,看似凝滞,实则深处已有暗流悄然转向。真正的皇子萧宸,在云芷日复一日的耐心引导与《安眠图》残留意境的庇护下,那破碎混乱的神智,如同被小心翼翼黏合的古瓷,虽然裂痕犹在,却终于勉强维持住了完整的形态,不再轻易碎裂。

  他开始能分辨昼夜,会对特定的食物(尤其是云芷亲手调制的、一些味道清淡温和的羹汤)表现出微弱的偏好。他依旧沉默,言语功能似乎受到了某种根深蒂固的封闭或损伤,但他学会了用眼神、用极其细微的点头或摇头来表达简单的意愿。最重要的是,他对云芷的依赖与信任,与日俱增,几乎到了寸步不愿离的程度。只有她在视线之内,他眼底那抹惊惶的底色才会被最大程度地压制,流露出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脆弱的平静。

  这种变化,柳贵妃看在眼里,痛在心间,却也燃起了更深的希望。而萧绝,则在冷静的观察中,看到了时机——是时候,为这场“双生迷局”,画上一个阶段性的句点了。需要一幅画像,一幅能彻底确认身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也能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给予萧宸自身认知支撑的画像。

  这个任务,自然而然地,再次落在了云芷肩上。

  然而,这一次的绘制,与之前两次推演截然不同。不再是根据一缕胎发去凭空构画两种可能的未来,而是要以眼前这个真实的、饱经摧残却顽强存活下来的“现在”为唯一的、不可动摇的基准,去回溯、去修正、去完成那幅本该在十年前就确定的“唯一”容貌。

  这更像是一种……对真相的最终临摹,对命运的庄严确认。

  云芷选择了在一个阳光充沛的午后进行绘制。她请萧绝在场,并非需要他的意见,而是需要一种无声的见证。萧宸似乎也感应到今日的不同,显得有些不安,但在云芷温和目光的安抚下,他还是顺从地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阳光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也照亮了他眉心那颗愈发显得殷红夺目的朱砂痣。

  云芷没有急着动笔。她首先做的,是“阅读”。

  她的目光,不再是画师审视模样的打量,而是画皮师感知本质的探询。她极其专注地、一寸寸地“阅读”着萧宸的脸。越过那些尚未完全消退的细微疤痕,越过因长期囚禁和营养不良导致的消瘦与苍白,越过那双依旧带着些许茫然却已不再空洞的眼眸……她的感知,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穿透皮相,直达其下的骨骼轮廓、肌肉走向,捕捉着那源自血脉最深处、无论如何磨难都无法彻底磨灭的根基。

  她看到了与《贵胄图》中推演的、那养尊处优环境下应有的流畅骨相基底,惊人地吻合。那是源自帝后血脉的、无法伪造的高贵架构。她也看到了与《江湖图》中预设的、历经风霜后可能形成的硬朗线条与细微变形。那是十年苦难在这副天生贵胄的骨架上,强行刻下的、无法抹去的印记。

  然后,她开始调和颜料。不再是绘制《安眠图》时使用的温和色调,也不是制作“追魂香”时那诡异的灵犀墨,而是选用了最正、最稳的朱砂、石青、赭石,研磨得极其细腻,调出的色泽饱满而沉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记录历史的庄重感。

  她落笔了。

  笔尖饱蘸着赭石与淡朱砂混合的肤色,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她下笔极其沉稳,线条精准而肯定,不再有推演时的揣测与犹疑。她先勾勒出那清晰的下颌线,与《贵胄图》的流畅一脉相承,却又因实际的消瘦而显得更加利落分明。再描绘那挺拔的鼻梁,遗传自先帝的明显特征,只是鼻翼两侧因昔日的苦难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微缩。

  她刻画他的眉眼。眉形是清俊的剑眉,与《贵胄图》无二,但眉宇间却凝聚着一股《江湖图》中才有的、挥之不去的凝重与坚韧,那是无数次在恐惧与绝望中挣扎后留下的烙印。眼睛是最难的部分,她用了最深沉的墨色,一点点渲染出那双眼眸——瞳孔的颜色是纯净的墨黑,如同《贵胄图》中推演的矜贵,但眼神深处,却不再是单纯的温和或锐利,而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未散惊悸、初生信任、以及某种沉睡记忆的迷茫微光。她小心翼翼地,在眼底点出两星极细微的亮光,那光很弱,却真实存在,象征着希望未泯。

  她绘制他略显单薄却线条清晰的嘴唇,绘制他干净却透着病弱感的耳廓,绘制他脖颈处清晰可见的、象征着脆弱与坚韧的锁骨线条。

  最后,她的笔尖,蘸取了最纯粹、最饱满的朱砂。

  全神贯注,屏息凝神。

  在那眉心偏右,与柳贵妃描述、与她亲眼所见毫无二致的位置,稳稳地、精准地,点下了那颗——

  朱砂痣。

  鲜红,夺目,如同凝固的血滴,又如同黑夜中唯一燃烧的星辰。

  当最后一笔落下,云芷缓缓放下笔,后退一步。

  萧绝走上前,目光落在画作之上。

  刹那间,即便是以他冷硬如铁的心性,眼底也掠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

  画中人,与坐在窗边阳光下的萧宸,容貌高度一致!仿佛是将活生生的人,完美地拓印到了纸上。无论是骨骼的架构,五官的比例,神态中那独特的、混合着贵气与风霜的复杂气质,都分毫不差!

  那幅曾经推演出的《贵胄图》,在此画面前,显得过于理想化,缺少了真实的磨难痕迹;而那幅《江湖图》,则失之于过于强调风霜,忽略了血脉深处无法磨灭的雍容基底。

  唯有眼前这幅《双生重合图》,它完美地融合了“本该如此”与“实际所是”。它既承认了皇家血脉赋予他的天生贵胄,也如实记录了他十年苦难刻下的沧桑印记。它是真相的具象化,是命运落在一个人身上,最残酷也最真实的笔触。

  画中的他,比窗边的真人,似乎仅仅少了几分病弱的苍白,多了几分画笔难以完全捕捉的、生命本身的鲜活与……那眼底深处无法言说的创伤阴影。但这已是无限接近真相的极致。

  萧宸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他转过头,目光茫然地投向画架上的画像。他看着画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看着那颗鲜红的朱砂痣,眼神中充满了困惑,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隐隐的悸动。

  云芷看着这幅耗尽心神完成的《双生重合图》,看着画中人与现实中人的高度重合,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见证了一段曲折命运后的平静。

  双生之谜,至此,终于在画笔下,重合归一。

  而接下来,便是要让这幅“真相”,去面对那更加波诡云谲的现实风雨。

  (第一百零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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