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画像试探》-《绘骨师》

  玲珑阁的雅集,像一场精心编排的皮影戏,幕布落下,留在观者心中的不是余韵,而是更深的疑窦。白墨那张与《江湖图》高度相似却又微妙不同的脸,以及眉心那片令人失望的光洁,如同两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最初那五分相似带来的虚幻希望。

  然而,萧绝与云芷都明白,就此放弃还为时过早。这个“白墨”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题。他背后站着谁?为何要打造这样一个精致的赝品?真正的目标又在哪里?这些问题,远比确认一个替身的真伪更为重要。

  机会很快再次来临。两日后,扬州一位颇有名望的退隐老翰林举办诗会,广邀城中才俊,白墨作为风头正劲的新贵,自然在邀请之列。而“萧氏兄妹”因日前在玲珑阁展现出的不俗气度(尤其是萧绝那份令人捉摸不透的底蕴),也收到了请柬。这无疑是一个更开放、也更便于接触的场合。

  诗会设在老翰林位于瘦西湖畔的别业“水镜轩”中。与玲珑阁的私密不同,此处来宾更多,三教九流,氛围也更为轻松随意。亭台楼阁间,才子们吟诗作对,赏景品茗,侍女们捧着酒水点心穿梭其间,丝竹之声袅袅,一派江南文会的雅致风流。

  萧绝依旧扮演着沉稳寡言的商人兄长,大部分时间与几位盐商和致仕官员周旋,目光却始终留意着云芷的动向。云芷则拿出了她作为“画师”的本职,在征得主人同意后,于一处临水的敞轩内设下画案,以“为江南才俊留影”为名,为感兴趣的人绘制速写。

  这并非突发奇想,而是一场针对白墨的、光明正大的试探。她要近距离地、以专业画师审视模特的方式,再次观察他。画笔,有时比刀剑更能剖析伪装。

  不出所料,白墨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含笑来到了敞轩。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竹叶纹的直裰,更显得长身玉立,风姿清雅。听闻“萧姑娘”擅画,他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欣赏。

  “早闻萧姑娘丹青妙笔,不知白某可有幸,请姑娘赐墨一幅?”他言辞谦和,笑容温煦,让人难以拒绝。

  “白公子谬赞,若不嫌小女笔拙,自当勉力一试。”云芷起身还礼,声音轻柔,扮演着一位略有才艺、不失礼数的闺秀。她示意白墨在画案对面的竹椅上坐下。

  阳光透过轩窗,在水磨青砖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轩外是粼粼湖光与依依垂柳,轩内,画纸铺开,墨香微散。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诗情画意。

  云芷拈起一支小楷狼毫,目光落在白墨脸上,开始了她的“工作”。她的眼神不再是闺秀的羞怯,而是属于画师的专注与冷静,如同扫描仪一般,细细描摹着他的轮廓、五官、肌肉走向。

  “白公子请放松些,就像平日赏景一般便好。”她一边用极淡的墨线勾勒着基础的框架,一边用闲聊般的语气开口,声音平稳,不带丝毫攻击性。

  “是,有劳姑娘。”白墨微笑颔首,姿态放松,目光温和地回视着她,显得十分配合。

  “听口音,白公子似乎不是扬州本地人?”云芷状似无意地问道,笔尖流畅地勾勒出他挺拔的鼻梁线条。

  “姑娘好耳力,”白墨从容应答,“白某祖籍禹州,只是幼年时便随家人迁至江南,四处奔波,口音杂驳,让姑娘见笑了。”禹州,正是之前科举鬼影案与周文渊舞弊案的起源地!这个信息与他之前的表现吻合,回答得滴水不漏。

  “原来如此。禹州人杰地灵,难怪公子气度不凡。”云芷笔下不停,开始刻画他的眉眼,“公子家中想必是诗礼传家,才能培养出公子这般风采。”

  这是试探其出身。

  白墨笑容不变,眼中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对往昔的追忆:“家父曾是教书先生,确乎督促白某读过几年诗书。只可惜……家道中落,不得已才投身商贾,沾了些铜臭气,实在愧对先人。”他将一个“落魄书香门第转而经商”的故事讲得合情合理,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惋惜,却不显卑微。

  云芷心中冷笑,故事编得很圆。她不再追问家世,转而将话题引向更模糊、也更易露出破绽的领域:“人生际遇,确实难料。小女与兄长自北地而来,一路所见风土人情与江南大不相同。听闻公子早年也曾游历,不知可曾去过北地?那边冬日苦寒,与江南的温软截然不同呢。”

  她试图用地域差异,触发他可能存在的、关于北方(或特定环境)的真实记忆痕迹。

  白墨执起旁边小几上的青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放下茶盏时,他含笑摇头:“说来惭愧,白某虽有心游历四方,但早年多为生计奔波,足迹多在江南一带,最远也只到过江淮。北地风光,只在诗书中领略过,心向往之。”他将“早年奔波”轻轻带过,重点落在对北地的向往上,再次完美避开。

  然而,就在他执杯、放杯的那短短一瞬,云芷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猎鹰,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异常——

  当他食指与拇指稳稳捏住杯壁,尾指习惯性微微翘起以保持姿态优雅时,那根尾指在即将接触到杯底的前一刹,有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短暂的僵硬!那不是放松状态下的自然动作,更像是一种……刻意控制下的停顿,仿佛肌肉记忆与大脑指令发生了微小的冲突,使得那个本应行云流水的动作,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滞涩。

  这个细节太快了,快得像错觉。但云芷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瞬间的僵硬,透露出这具身体可能经历过不同于现在“盐商”身份的、某种需要特定手势或发力方式的训练。

  她不动声色,笔下依旧流畅,开始渲染他面部的明暗关系,让那张俊雅的面孔在纸上逐渐立体。她没有再问敏感问题,而是将话题引回了画作本身,评论着光线、构图,仿佛刚才的闲聊真的只是随意的打发时间。

  白墨也配合地不再多言,保持着温文的笑容,任由她描绘。

  一幅栩栩如生的白墨速写很快完成。画中人眉目清俊,气质温润,与眼前的本尊几乎别无二致,任谁看了都会赞叹画师的技艺高超,抓住了人物的神韵。

  “白公子请看,可还满意?”云芷放下笔,将画纸轻轻转向白墨。

  白墨仔细端详,眼中露出真诚的赞叹(至少看起来是如此):“萧姑娘妙笔生花,将白某画得如此传神,实在佩服!此画,白某定当珍藏。”

  他又客气地赞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离去,背影依旧从容不迫。

  云芷看着他那完美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这才缓缓收起画笔。她垂眸看着画纸上那张无可挑剔的俊脸,指尖轻轻拂过画中人光洁的眉心。

  试探结束。

  收获是:确认了他对预设身世的倒背如流,确认了他应对试探的圆滑老练,以及……那尾指一瞬间不自然的僵硬。

  萧绝不知何时已来到敞轩外,负手立于柳树下,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云芷走到他身边,声音很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故事编得天衣无缝。”

  “但,”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鞘鞘的匕首,“他的身体,似乎还记得一些……故故故事。”

  萧绝眼中寒芒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赝品已然确认。

  那么接下来,就是要顺着这根线,揪出藏在幕后,打造并操控这个赝品的,那只看不见的手了。

  (第八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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