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落日孤枪-《绣春雪刃》

  辽阳城的坚守,如同风中残烛,燃烧到了最后一刻。

  尽管川军残部和陷阵营这样的亡命徒爆发出了惊人的韧性,尽管我们像钉子一样楔在每一段城墙、每一处废墟,用命去填,用血去换,但实力的悬殊,并非勇气可以彻底弥补。

  努尔哈赤似乎失去了耐心,不再满足于围困和消耗。在一个天色阴沉得仿佛要塌下来的清晨,后金军发动了前所未有的总攻。

  不再是试探性的攻击,不再是局部的突破。而是真正的,如山崩海啸般的全面碾压。

  数万八旗精锐,如同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向辽阳城。楯车、云梯、撞车、箭楼……各种攻城器械密密麻麻,仿佛一片移动的森林。火炮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将本就残破的城墙再次撕开巨大的缺口。

  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遮天蔽日。

  我们所有人都被赶上了城墙,赶上了缺口,赶上了每一处可能被突破的地方。没有预备队,没有轮换,所有人都是填坑的沙石。

  陷阵营被投入了最危险、战斗最激烈的东城缺口。那里,后金的楯车已经抵近,重甲步兵如同蚂蚁般蜂拥而上,与守军展开了惨烈无比的肉搏。

  “顶住!给老子顶住!”独眼龙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他脸上又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挥舞着卷刃的弯刀,状若疯魔。

  我紧握着岳家枪,枪缨早已被血浸透,凝结成硬块。我将这些日子苦练揣摩的所有招式,毫无保留地倾泻出去。

  崩!一枪崩开砸来的铁骨朵,震得对方踉跄后退!

  撼!枪杆横扫,将一名试图攀爬缺口的敌兵砸得骨裂筋断!

  突!枪尖如电,精准地刺入一个白甲兵的面门!

  我的身边,不断有人倒下。那个使鬼头刀的汉子,被数支长矛同时捅穿;那个用铁链锤的,力竭被乱刀分尸……熟悉的面孔一个个消失。

  岳家枪在我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它饮饱了鲜血,发出了渴求更多的嗡鸣。但我能感觉到,体力在飞速流逝,手臂越来越沉重。

  后金的攻势无穷无尽,倒下一批,又涌上一批。缺口处的尸体堆积如山,双方就在尸堆上继续厮杀。

  城墙其他段落也开始相继告急。烽火四起,喊杀声震天。

  我看到那面“石砫”帅旗,在硝烟中剧烈摇晃了几下,终于……缓缓地倒了下去。

  中军……可能完了。

  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瞬间蔓延开来。

  “将军战死了!”

  “帅旗倒了!”

  守军的士气,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溃了。有人开始丢弃兵器,向后逃跑。

  兵败如山倒。

  独眼龙发出了绝望的怒吼,试图斩杀逃兵,但很快就被汹涌的人潮和追杀进来的后金兵淹没。

  完了。辽阳,终究还是守不住了。

  我奋力刺翻一个冲到我面前的敌兵,环顾四周,已是四面楚歌。后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多个缺口涌入城内,城内陷入了更惨烈的巷战和屠杀。

  退路已绝。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浴血的城墙,看了一眼那些死去的、曾经并肩作战(哪怕只是短暂)的面孔。

  然后,我做出了决定。

  我没有向城内溃退——那里只会是更混乱的死亡陷阱。

  我反而深吸一口气,握紧岳家枪,向着城外、向着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后金军,发起了最后的、徒劳的逆冲!

  像一颗投入狂涛的石子。

  像一道劈向黑暗的孤光。

  岳家枪发出最后的、凄厉的破风声!

  崩!撼!突!

  我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全都融入了这最后的一击之中!

  枪尖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连续刺穿两个敌兵的咽喉!

  更多的敌人围了上来。

  长枪折断的声音,利器入肉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感觉到胸口一凉,巨大的力量将我撞得向后飞起。

  世界仿佛变得缓慢而安静。

  天空是灰蒙蒙的,如同我初到辽东时那样。

  纷纷扬扬的,似乎下起了雪,试图掩盖这世间的血腥和丑陋。

  我好像看到了京营的校场,看到了母亲含泪的笑脸,看到了老杨头严厉又带着一丝期望的眼神,看到了赵老蔫嘟囔着“活着就好”,看到了巴特尔沉默地递过来的皮囊,看到了独眼龙骂骂咧咧却挡在我前面的身影……

  还有那杆岳家枪,那本残破的笔记,那个无名军官的遗骸……

  “活下去……”

  “把枪传下去……”

  对不起……好像……做不到了……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辽阳城,在这一天,陷落了。

  风雪依旧,默默覆盖着尸横遍野的战场,覆盖着断折的兵戈,覆盖着一个无名士卒未曾瞑目的双眼。

  那杆折断的、带有独特钩镰的岳家枪,半掩在积雪和尸体之下,枪头指向南方,闪烁着微弱而冰冷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