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诘问-《风生水起,山海可平》

  殿门在最后一名退下的帮众身后缓缓合拢,沉重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最终归于沉寂。

  香炉里的青烟笔直上升,再无旁人搅动气流。

  李沉舟没有立刻开口。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叩声。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心头。

  他的目光低垂,落在摊开的书页上,却又似乎并未聚焦。

  待所有人都下去之后,大殿上只余赵师容和柳随风,他才缓缓开口。

  “随风,你且上来。”

  柳随风依言,微微低头。

  手中折扇挑开了隔绝内外堂的昏黄色帷幔。

  步履无声地踏入内堂。

  再次躬身,“帮主。”

  赵师容静立在旁。

  目光却始终带着一丝关切,流连在李沉舟身上。

  李沉舟依旧没有言语,只是信手翻过一页书。

  纸页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时之间,内堂里只剩下三人轻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绪不宁的指尖敲击声。

  柳随风就一直低着头,未曾看李沉舟。

  良久过后。

  李沉舟终于慢慢抬起了眼眸。

  “随风,看来出去一趟,你收获颇丰啊,你可还有事未曾言明?”

  柳随风头更低了几分,“不敢。”

  李沉舟:这孩子出去一趟怎么变得那么不一样了?

  还有心事了。

  李沉舟道,“不必拘礼。”

  柳随风这才抬起头来,眸色有些复杂。

  当李沉舟那张脸完整地映入他眼中时,他的心头还是微微一跳。

  那场争端之后,他不仅失去了自己恍然过来的爱人,也失去了最后的亲人。

  尽管早已熟知,但每一次近距离面对李沉舟的面容与萧秋水那惊人的相似,总会带来一瞬的恍惚。

  然而,这种感觉转瞬即逝。

  李沉舟的白发几缕垂落额前,非但不显老态,反添了几分妖异的俊美。

  他的脸庞线条虽柔和,但紧抿的唇和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眸,有种极具侵略性和压迫感的沉寂。

  和萧秋水给人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如果说萧秋水是明媚的太阳,那么李沉舟就是沉寂的潭水。

  只是……

  李沉舟额间那一道细微如血线的红痕,以及眼尾不自然的淡淡绯色,都衬得他原本就略显苍白的脸色,更添了几分难以掩饰的萎靡。

  柳随风握着折扇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心底微微一沉。

  原来在这个时候,帮主所中之毒,就已经侵蚀得如此之深了?

  难怪时不时就要闭关。

  想来是静养。

  这样一看,药王那老头有点不实诚啊。

  他当时让他去唐门时,旁敲侧击过关于李沉舟的情况。

  这老头儿硬是啥都不说。

  后来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他大概也都明白过来了。

  怪他一直未能全然看清,江湖事不只是江湖事。

  但那高坐于堂上的人未免手伸得太长。

  待萧家事了之后,方得图谋。

  就在柳随风心思流转之际,李沉舟终于开口了。

  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直刺心底的力量。

  “随风,你可还记得,你是为何要追随于我?”

  柳随风收敛心神,回答得毫不犹豫,语气真挚而铿锵。

  “自然记得。”

  “昔日随风身陷绝境,奄奄一息,幸得帮主出手相救,方能苟全性命于今日。”

  “此恩如山,随风立誓,天上地下,唯帮主之命是从,万死不辞!”

  李沉舟静静地看着他,缓缓摇头。

  “我并不需要你的终身追随,更不需你万死以报。”

  “我曾说过,待眼前这一切尘埃落定,天下靖平之后,你能卸下重担,去追寻你自己想要的生活,自在逍遥。”

  他话音微顿,内堂的空气仿佛随之凝固,那无形的压迫感骤增。

  “但是”

  李沉舟的声音陡然转沉,“这,并不是此刻,你可以用来隐瞒——”

  “甚至搪塞于我的理由!”

  “哐当!”

  一声脆响!

  柳随风手中的折扇脱手落地。

  他却看也未看,双膝一弯,毫不犹豫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眼中却是一片坦荡。

  “帮主,随风对权力帮,对您,绝无半分反叛之心!”

  “若有虚言,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李沉舟俯视着跪在面前的得力臂助,眼中复杂之色一闪而过。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带着几分的疲惫。

  赵师容见状,想要说些什么。

  李沉舟却像是事先察觉到了,抬手阻了她即将要说出口的话。

  “所以”

  李沉舟徐徐起身,沉声道,“我给了你解释的机会。”

  “你若是顾忌旁人,我已然让他们都退下。”

  “现在说吧。”

  柳随风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背脊却挺得笔直。

  如今这权力帮全心为李沉舟而没有私心者,怕是也没几个人了。

  他算一个。

  柳随风深吸一口气,“是,随风早知一切都瞒不过帮主。”

  他略微停顿,组织着语言,定不能全盘托出触及底线,但又不可有不实之处。

  “我与萧家有旧怨,此事帮主您也知晓几分。”

  “此前奉命处理与北荒有所勾结的长乐镖局,行动中遭属下背叛,身受重伤,险死还生之际,恰被萧家三公子萧秋水所救。”

  李沉舟眼神微动,并未打断,静待下文。

  “为了探查英雄令的下落,我便顺势隐匿身份,留在了萧家。”

  “后来确知英雄令就在萧家之内,本打算伺机取得,带回献给帮主……”

  柳随风的语气在这里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凝滞,像是触及了某个深藏的秘密,“但,因为另一件事,我……耽搁了。”

  “何事?” 李沉舟追问道。

  柳随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压抑。

  “是关乎当年百草谷满门被灭的真相。随风近来查到新的线索,当年的真凶,恐怕另有其人。”

  内堂的空气仿佛瞬间又冷了几分。

  赵师容轻轻吸了口气,显然也知道这段过往对柳随风意味着什么。

  李沉舟的身体微微前倾,白发从他肩头滑落几缕,阴影投在他晦明不定的脸上。

  “所以,你跟在萧秋水身边,不仅仅是为了英雄令,更是为了借此身份,暗中查访当年血洗百草谷的真凶?”

  “是。”

  柳随风回答得利落,“放走萧秋水,一方面是想借此引出与英雄令相关的幕后之人,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顺着这条线,找到与当年之事有关的蛛丝马迹。”

  “没想到,没能引出那真正的黑手,反而让剑王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而且,随风怀疑,屈寒山与北荒,恐怕也并非全无瓜葛,只是目前尚未找到确凿证据。”

  李沉舟沉默片刻,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有些东西,若尚有利用的价值,便不必急于一时毁去。”

  “打草惊蛇,反而得不偿失。”

  这话像是在评价屈寒山,又像是在告诫柳随风。

  随即他话锋一转,语气更沉,“那广凌之事,又是为何?”

  “听闻,当日确实是你手持英雄令,意图将其毁去?更令人费解的是……”

  李沉舟的目光停留在那已然被摧残的山茶花树上。

  神情不定,“那萧家公子萧秋水,竟会为你,挡下那致命一击?”

  “按理来说,他得知权力帮的身份,加之围困萧家是得了你的首肯,应对你避之不及。”

  “随风,你与他之间,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柳随风:帮主和帮主夫人什么关系,他俩就什么关系。

  柳随风心头一震,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惊讶。

  “帮主连这些细枝末节都已知晓?”

  李沉舟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有些莫名。

  “我不仅知道这些”

  他微微前倾,目光如实质般压在柳随风身上,“我还知道,在凌凉镇,你们为了摆脱剑王麾下的追踪,用的是我的名号,使的是——”

  “流云水袖的手法。”

  他顿了顿,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静立的赵师容,声音平缓,“自我闭关以来,小容都未曾远离权力帮总坛半步。”

  “试问,这天下间,除了她,还有谁能将流云水袖使得那般以假乱真?”

  此言一出,连一旁的赵师容都微微蹙起了秀眉。

  赵师容见状,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劝诫。

  “随风,事已至此,你便不要再有任何隐瞒了。”

  “将缘由始末都说清楚,帮主未必不会体谅你的苦衷,站在你这一边。”

  李沉舟的问题,如同冰锥,直刺柳随风心中最隐秘、也最难以启齿的角落。

  柳随风喉结微动,难得地没有立刻回话。

  当时为了诱萧秋水那木头疙瘩开窍,他可是下了血本。

  连假扮夫妻这种方法都想出来了。

  结果这两正主一本正经地在这儿质问他,他哪儿好意思说出口?

  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

  难道要他直说?

  真正的原因就是他柳五不知何时看上了那萧家三公子,然后“死缠烂打”,玩双面间谍那套,毫无脸面地跟着人家。

  天天琢磨着怎么把人勾到手?

  这说出来谁信?

  只怕李沉舟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柳随风是不是练功走火入魔,神志不清了。

  失策,真是失策!

  柳随风暗自咬牙。

  早知道事后会被如此盘问,当时就该更狠一点。

  把那一批可能走漏风声的人全都……

  柳随风深吸一口气,避重就轻。

  选择了一个相对合理,也更能被接受的解释。

  “回帮主”

  “随风确实不知那英雄令为假。”

  柳随风拱手,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当时从萧秋水手中得到令牌时,随风便仔细看过,那令牌之上,并无三大掌门留下的独门指纹印记。”

  “后来屈寒山突然发难,欲从我手中强夺此令。”

  他略一停顿,似乎在回忆当时情景。

  “随风不欲在那时与他起太大冲突,以免横生枝节,奈何他纠缠不休,步步紧逼。”

  “所以随风才起了假意要毁去英雄令的心思。”

  他抬起头,目光坦诚。

  “此举实则是想借此机会,让天下人都以为英雄令已毁,彻底断了各方势力的念想,也免得他们再将目光死死盯在权力帮身上,引来无谓的纷争。”

  “但……”

  柳随风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愤懑,“屈寒山带来的人手众多,我一人实在难敌,所以这令牌,最终还是被他夺了去。”

  李沉舟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案边缘,眼神深邃难辨。

  “哦?”

  他拖长了尾音,带着明显的质疑,“我看你方才接下那山茶花瓣,功力精纯,运转自如,比之我闭关前更是长进了不少。”

  “那屈寒山怕是早已奈何不得你了吧?”

  柳随风被直接点破,却并无慌乱,反而很干脆地承认。

  “是,他奈何不得我。”

  这个干脆的回答,反而让李沉舟和赵师容都微微一愣。

  柳随风继续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

  “但他动了不该动的人。”

  “我起了杀心,才让他有逃脱的机会。”

  他没有明说,但那未尽之语,以及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戾气,却比任何解释都更有力。

  先是害他,后是伤他所爱之人。

  这账迟早要连本带利地与屈寒山清算。

  赵师容心思细腻,柳随风言罢,她便猜测到了几分。

  她带着几分不确定,轻声问道,“不该动的人?”

  “难道是那位萧家三公子,萧秋水?”

  柳随风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默认的姿态昭然若揭。

  内堂之中,霎时间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寂静。

  李沉舟手指倏然停住。

  他与赵师容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清晰地映出了对方的惊诧。

  这一问,怕是问出了一个他们从未设想过的答案。

  属实开出惊天大瓜了这是。

  在这片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柳随风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心绪压下,试图将话题引回正轨。

  他抬起头,语气恢复了部分往日的从容,但细听之下,仍带着几分维护。

  “帮主,夫人”

  他斟酌着字句,“这萧秋水确是位奇人。”

  “心思澄澈,秉性纯良,与他相交,如饮醇酒,不觉自醉。”

  “随风与他确实关系匪浅。”

  实际上已经好得睡一床被子了。

  柳随风随即立刻补充道,“而且,关于英雄令之事,他早已知晓随风潜入萧家之意,并未因此与随风反目。”

  柳随风暂且将这段关系定位在“知己”层面。

  并强调萧秋水的“知情”与“宽容”,以期淡化李沉舟可能的猜忌。

  毕竟他藏着的事情,都不能说。

  他也不想帮主为此而对他产生哪怕一丝的怀疑。

  李沉舟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奇人?”

  “确实是位难得的奇人。”

  他语调平缓,目光淡淡扫过柳随风的脸。

  “内力全失,形同废人,竟也敢擅入我权力帮总坛?”

  “这份不知天高地厚的胆色倒真让人称奇!”

  (后文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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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写了喔

  还要赶点作业【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