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暗流初涌-《大明孤臣:从科举到定鼎四海》

  府衙前鼎沸的人声,直到第二日午后,才如同退潮般渐渐散去。那几张承载着民怨与希望的策论宣纸,依旧醒目地贴在墙上,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平衡已被打破。

  沈砚秋回到陋室,闩上门,屋内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窗外阳光明亮,将桌案照得清晰,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他没有点灯,只是静静坐着,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细微声响。胸腔里那股因民情汹涌而激荡的热流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凉的清醒。

  李嵩借民望压乡绅,这步棋走得险,也走得妙。至少眼下,王老爷那些人明面上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巷口那两条“尾巴”不知何时已经撤了,这是一种姿态,暂时的退让。但沈砚秋知道,这绝非和解。撕破脸皮后的沉默,往往意味着更深的算计。

  他摸了摸腰间那硬挺的纸页边缘,触感粗粝。这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格斗术,能应对暴起的山贼,却防不住官场和乡绅编织的软刀子。接下来的乡试,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李嵩的庇护有限,而王老爷与学政张鹤年的“同年”之谊,如同一片阴云,早已笼罩在前路上。

  院试放榜的日子,便在这种表面的平静与内里的暗涌中到来了。

  这日清晨,府学外的照壁前早已挤满了翘首以盼的生员。与往日不同的是,许多寻常百姓也聚在远处围观,目光不时扫过人群,似乎在寻找某个特定的身影。

  沈砚秋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青衫,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并不往前挤。陈望陪在他身边,神色间既有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兄,你定然榜上有名!”陈望低声道,语气笃定。

  沈砚秋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空空如也的照壁上。他知道自己会中,李嵩公开策论的举动,几乎等同于保送。关键在于名次。太高,过于扎眼;太低,则显得李嵩底气不足。这是个微妙的尺度。

  时辰一到,衙役捧着红纸榜单出来,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伴随着浆糊刷上墙壁的声响,那张决定众多士子命运的榜单缓缓展开。

  “中了!我中了!”

  “唉……”

  “第四名!绍兴沈砚秋!”

  当自己的名字和名次被人高声念出时,沈砚秋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才悄然落地。第四,不高不低,恰好在优等之列,又不会太过惹眼。李嵩做事,果然老辣。

  周围立刻投来无数道目光,羡慕、嫉妒、探究,兼而有之。许多寒门同窗纷纷围过来道贺,言辞恳切。更有一些面生的农户打扮的人,在远处对着他指指点点,脸上带着淳朴的笑意,仿佛他中秀才是什么了不得的喜事。

  “沈生员,恭喜了。”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砚秋转身,只见李嵩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处,身边只跟着一名随从。他连忙躬身行礼:“学生谢大人栽培。”

  李嵩抚须,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淡淡道:“非是老夫栽培,是你自家文章做得实在,切中时弊。”他话锋微转,声音压低了些,“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望你戒骄戒躁,好自为之。”

  这话听着是勉励,沈砚秋却听出了其中的警示意味。“木秀于林”,指的恐怕不仅仅是他这篇策论。

  “学生谨记。”他再次躬身。

  李嵩不再多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夸张的笑声传来:“哈哈,恭喜沈相公!少年英才,一举中的,实乃我绍兴文坛佳话!”

  只见王老爷带着几个乡绅,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仿佛之前种种龃龉从未发生。他甚至还对着周围拱手,俨然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沈砚秋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回礼:“王老爷谬赞,学生侥幸。”

  “诶,沈相公过谦了。”王老爷走到近前,三角眼眯着,笑容堆了满脸,“今日沈相公高中秀才,乃是大喜事。老夫已在望江楼设下薄宴,一则庆贺,二则嘛……也是为我那不成器的管家前几日的莽撞,向沈相公赔个不是。还望沈相公务必赏光!”

  他这话声音不小,周围许多人都听得清楚。一时间,各种目光都聚焦过来。有疑惑,有惊讶,也有等着看戏的玩味。

  沈砚秋心念电转。这宴,是标准的鸿门宴。不去,显得他心胸狭窄,得罪不饶人,刚刚中秀才就摆架子。去了,天知道这老狐狸在席间会耍什么花样,是软硬兼施的拉拢,还是埋下更阴险的陷阱?

  他抬眼,对上王老爷那看似热情,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神,忽然展颜一笑,如春风化雪:“王老爷盛情,学生岂敢推辞?只是近日备考劳累,精神不济,恐席间失仪。不若改日,由学生做东,再向王老爷及诸位乡贤请教?”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未直接拒绝,留了余地,又以“备考劳累”为由将宴期推后,主动权便回到了自己手中。

  王老爷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如常,哈哈笑道:“沈相公果然是用功之人,也罢,那就改日,改日!”他拍了拍沈砚秋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乡试在即,沈相公还需多多保重身体才是。这绍兴文脉,将来还要靠你们这些后起之秀啊!”

  语带双关,绵里藏针。

  沈砚秋只当听不出,再次拱手:“承王老爷吉言。”

  王老爷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人离去。围观人群见没起什么冲突,也渐渐散去。

  陈望凑过来,低声道:“沈兄,这王老爷怕是没安好心。”

  “我知道。”沈砚秋望着王老爷一行人远去的背影,眼神微冷,“他这是在试探,也是在告诉所有人,他王家的‘气度’。”

  正说着,李嵩的那名随从去而复返,悄无声息地走到沈砚秋身边,低语道:“沈相公,大人请您过府一叙。”

  沈砚秋心中一动,知道李嵩必有要紧话说。他让陈望先回,自己跟着那随从,从府学侧门离开,绕行至李嵩暂居的官邸。

  书房内,李嵩已换下官服,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直裰,正在烹茶。见沈砚秋进来,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坐。”

  沈砚秋依言坐下,姿态恭谨。

  李嵩将一盏刚沏好的茶推到他面前,氤氲的热气带着清香。“今日之事,你怎么看?”他开门见山。

  沈砚秋沉吟片刻,道:“王老爷表面示好,实则包藏祸心。学生推了他的宴请,他必不甘心。”

  李嵩点点头,眼中露出一丝赞许:“你能看清这点,很好。”他呷了一口茶,缓缓道,“院试不过是开端,真正的难关在乡试。浙江学政张鹤年,与王家是多年故旧,关系匪浅。”

  沈砚秋心头一凛,知道正题来了。“学生听闻,张大人……风评似乎不佳。”

  李嵩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这个话头,转而道:“老夫不日即将离任返京。日后在绍兴,能明面护持你的人不多。”他放下茶盏,声音低沉下去,“张鹤年此人,贪酷成性,尤好克扣生员廪膳、赈灾钱粮。去年便有寒门生员因此饿毙,你的启蒙先生,似也曾因揭发此事而遭罢黜。”

  沈砚秋猛地抬头,看向李嵩。这件事,他之前只是隐约听说,并未证实。如今从李嵩口中说出,分量自是不同。而且,李嵩特意点出他的启蒙先生,这意味着李嵩已经将他查得很清楚,此言既是告知,也是一种无形的敲打——你之根底,我皆知悉。

  “学生……明白了。”沈砚秋深吸一口气。

  李嵩的意思很清楚:张鹤年有致命的把柄,若能拿到实证,或可自保,甚至反制。但这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张鹤年掌管一省学政,树大根深,绝非赵万春之流可比。

  “明白就好。”李嵩不再多言,端起茶盏,示意送客。

  沈砚秋起身,郑重一礼:“学生谢大人指点。”

  退出书房,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沈砚秋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李嵩给了他一条路,一条布满荆棘、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的路。乡试的考场尚未进入,考场之外的博弈,却已悄然拉开了序幕。

  他抬头望了望绍兴城湛蓝的天空,那澄澈之后,是看不见的暗流汹涌。王老爷的伪善,张鹤年的贪酷,如同两张无形的网,正从不同方向向他罩来。

  指尖轻轻拂过腰间,那粗粝的触感再次传来。这一次,要面对的,不再是直来直去的刀剑,而是更诡谲的人心与权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