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对质乾坤-《大明孤臣:从科举到定鼎四海》

  武英殿内,檀香的青烟在凝固的空气中艰难攀升,仿佛也被这殿内几乎实质的沉重压得喘不过气。崇祯帝朱由检端坐于御座之上,年轻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份摊开的奏本,那正是所谓沈砚秋“通敌”的信函副本。他的目光在下方肃立的几人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沈砚秋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魏忠贤侍立在御座一侧,眼帘低垂,手中拂尘轻搭臂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只有偶尔掀开眼皮时,那缝隙里漏出的精光,才透出他内心的不平静。崔应元则站在他对面,腰板挺得笔直,脸上带着一丝冤屈被昭雪前的激动,以及看向沈砚秋时毫不掩饰的怨毒。

  沈砚秋站在大殿中央,身姿挺拔如松。他刚从软禁中被带来,身上还是那件略显陈旧的青色官袍,但浆洗得干净,不见丝毫落魄。他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充斥着皇家殿宇特有的、混合了陈旧木料、昂贵香料和权力威压的复杂气味。他没有去看魏忠贤,也没有理会崔应元那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只是平静地迎向崇祯的视线。

  “沈砚秋,”崇祯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銮殿特有的回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这封信,你作何解释?”他将那副本往前推了推,“字迹与你平日奏对颇为相似,内容更是大逆不道!献宁远布防图,求封平西侯…你好大的胆子!”

  最后一句,已是厉声呵斥,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们不由得将头埋得更低。

  沈砚秋没有立刻喊冤,而是躬身一礼,声音清晰而稳定:“陛下,臣,从未写过此信。”

  “证据确凿,还敢狡辩!”崔应元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指着沈砚秋,“陛下,此信乃臣手下千户偶然截获,内有沈砚秋与后金勾结铁证!字迹可对,印章可验,他休想抵赖!”

  沈砚秋这才缓缓转向崔应元,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蹩脚的戏子:“崔大人如此笃定,想必是仔细查验过了?却不知,可曾验过这信中所言,是否合乎常理,是否…合乎事实?”

  他语气里的淡然让崔应元心头一突,强自镇定道:“信中所言,自是你们之间的龌龊勾当,有何常理可言!”

  “不然。”沈砚秋摇头,重新面向崇祯,“陛下,臣有三问,若能解答,臣甘愿领罪。”

  崇祯眉头微蹙:“讲。”

  “其一,”沈砚秋伸出第一根手指,“信中提到,‘后金总兵多尔衮回函’。臣敢问陛下,问崔大人,问魏公公,可知此刻辽东之外,那建州女真部族之中,可有‘总兵’一职?”

  殿内陡然一静。

  崔应元脸色瞬间变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下意识看向魏忠贤。魏忠贤依旧垂着眼,但捻着拂尘的手指微微收紧。

  沈砚秋不等他们回答,继续道:“据臣所知,也据徐光启徐大人整理呈送陛下的《辽东夷情备览》所载,建州部族首领皇太极,其下官职多为贝勒、固山额真、梅勒额真等,乃是其部族旧制,何来我大明军制中的‘总兵’?莫非那多尔衮,不在建州为贝勒,反倒跑来我大明做了总兵不成?”

  他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真的在请教一个难以理解的问题。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记重锤,砸在了那封“铁证”最脆弱的关节上。

  崇祯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猛地看向魏忠贤和崔应元。他之前被“通敌”二字和那相似的字迹搅得心神不宁,竟未深思此节!此刻被沈砚秋点破,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瞬间窜起。

  “崔应元!”崇祯的声音冷得像冰,“朕记得,你呈上此信时,信誓旦旦说是真凭实据!这‘总兵’二字,你作何解释?”

  崔应元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陛下明鉴!这…这许是那建州蛮夷不通文墨,胡乱写的官职,或是…或是沈砚秋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写错…”

  “掩人耳目?”沈砚秋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写信通敌,还要费心教对方改换官职名称?崔大人,这掩耳盗铃之法,未免太过儿戏。”

  他不再看面如死灰的崔应元,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信末落款,盖有‘沈氏砚秋’私印。臣的私印,乃臣恩师所赠,刻字四枚,‘经世致用’,意在鞭策臣不忘实学,报效朝廷。陛下若不信,可即刻派人去臣寓所取来查验,或问询曾与臣有文书往来之同僚,一看便知。这‘沈氏砚秋’之印,臣,从未有过。”

  崇祯脸色更沉,对身旁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立刻躬身退去安排。

  “其三,”沈砚秋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信中提到,臣愿献上‘宁远布防图’。臣蒙陛下信重,协理辽东军备不过数月,宁远布防涉及核心机密,图纸由兵部、辽东督师府分别掌管,互相印证,臣至今未能得窥全貌,又如何能献出一份完整的布防图?此节,兵部存档、辽东孙承宗孙督师处,皆可查证!”

  三个问题,如同三把剔骨尖刀,将那封看似完美的诬告信剥得支离破碎。官职是胡编,印章是伪造,内容更是空中楼阁。破绽不在皮相的模仿,而在骨子里的逻辑荒唐!

  崔应元跪在地上,身体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他求助般地看向魏忠贤。

  魏忠贤终于抬起了眼皮,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慢悠悠地道:“陛下,沈侍郎所言,听来似乎有理。然则,焉知这不是他狡诈之处?故意留下破绽,反其道而行之,以洗脱嫌疑?通敌大事,岂能因些许文字疏漏便轻下论断?”

  他轻飘飘一句话,又将沈砚秋置于“狡诈”的嫌疑之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陛下,徐光启徐大人、锦衣卫北镇抚司张千户、辽东秦玉容参将皆有急奏呈报!”

  崇祯精神一振:“快呈上来!”

  徐光启的奏本最先送到,里面详细列举了后金目前的官职体系,明确指出绝无“总兵”一职,并附上了几本西洋传教士记载辽东见闻的书籍作为佐证。接着是锦衣卫张千户的密报,言明已查获伪造印章的作坊,抓获匠人,初步审讯指向崔应元的一名远房亲戚。最后是秦玉容通过兵部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除了汇报辽东军屯玉米长势良好,更特意提及“近日侦得建州贝勒多尔衮正率部与蒙古察哈尔部激战于草原,绝无可能遣使入京”。

  三份来自不同渠道、彼此印证的证据,如同三支利箭,彻底射穿了崔应元编织的谎言,也将魏忠贤那“反其道而行之”的狡辩击得粉碎!

  崇祯看着手中的三份奏报,又看看那封可笑的“通敌信”,脸色由青转红,最终化为一片雷霆之怒。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乱颤!

  “崔应元!你好大的狗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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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砚秋走出武英殿时,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重新洒落在身上的暖意,殿内那阴冷压抑的气息仿佛也随之消散了一些。

  崔应元已被褫夺官服,如同死狗般被锦衣卫拖了下去,等待他的将是诏狱的酷刑和最终的审判。魏忠贤虽因“失察”未被立刻问罪,但经此一事,他在崇祯心中那“忠心老奴”的形象已然开裂,权势首次出现了明显的动摇。

  一场看似必死的杀局,就这样被他在金銮殿上,凭借对细节的洞察和提前布下的后手,硬生生扭转。

  一名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道:“沈大人,徐大人让奴婢传话,说他在文渊阁等您。”

  沈砚秋点了点头,心中了然。徐光启此时相邀,绝不仅仅是庆贺他脱险那么简单。魏忠贤今日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反扑,只会更加凶猛和隐蔽。

  他抬眼望向宫墙外那片湛蓝的天空,目光渐渐沉凝。洗刷冤屈只是第一步,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进入更凶险的阶段。辽东的军备、朝中的党争、那隐藏在暗处的无数双眼睛…都在等待着下一步的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