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净人生(十四)(122)-《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洁净人生(十四)(终章)

  老家属楼的楼道,弥漫着尘埃和久未住人的霉味,像一段凝固的时光。王国美站在那扇熟悉的深棕色防盗门前,门上被暴力撬坏的痕迹已被粗糙的木板钉死,像一个丑陋的伤疤,无声诉说着那场掠夺。她掏出那把冰冷的、带着铜绿的钥匙,指尖触到金属的寒意,微微一顿。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艰涩的摩擦声,如同开启一座尘封的坟墓。

  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淡淡血腥气的、令人窒息的浊气扑面而来。王国美站在门口,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目光缓缓扫过屋内的景象。

  时间并未抚平创伤,反而让混乱的现场凝固成一片更加破败的废墟。倒塌的书架依旧横亘,书本散落一地,纸张被踩踏得污秽不堪,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掀翻的旧沙发凄凉地歪着,格子布罩被扯下,像一块肮脏的裹尸布。地板上积满了灰尘和杂物,肮脏的脚印被新的尘埃覆盖,却依然触目惊心。最刺眼的,依旧是厨房门口那片被刷洗得洁白如新的瓷砖墙——那个巨大的、充满侮辱意味的黑色涂鸦,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只狞笑的恶魔之眼,穿透尘埃,死死地盯着她!

  王国美的心像被那只眼睛狠狠攥了一下,一阵尖锐的刺痛瞬间传遍全身。她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呛得她咳嗽起来。她没有退缩,反手轻轻关上了身后的门,将楼道里微弱的光线隔绝。屋内彻底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昏暗和死寂。她像一个闯入者,又像一个归来的幽灵,独自面对这片被彻底玷污、被时间遗忘的战场。

  她放下手里那个简陋的布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简单的洗漱用品。她的目光没有在满目疮痍上过多停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景象。她径直走向厨房水槽下方——那里,一块熟悉的、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得起毛的旧抹布,半掩在同样蒙尘的清洁工具里,如同一个被遗弃的旧识。

  她弯腰,捡起它。抹布入手,是冰冷的、僵硬的,带着灰尘的味道。她走到水槽边,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而下,冰冷刺骨。她将抹布伸到水流下,用力揉搓。浑浊的泥水从指缝间流淌下来,滴落在积满污垢的水槽里。

  水很冷,冻得她指关节发痛。但她浑然不觉。她用力搓洗着,仿佛要将这块布连同它所承载的所有污秽、绝望和疯狂的记忆,都彻底洗刷干净。水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空洞地回响。

  抹布稍微软和了些,却依旧带着洗不掉的淡淡污渍和岁月的痕迹。王国美拧干它,动作干脆利落。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半分犹豫,径直走向那片被涂鸦玷污的洁白瓷砖墙。

  这一次,没有嘶吼,没有眼泪,也没有那天的疯狂。她的眼神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死寂,只有深处燃烧着一簇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苗。

  她抬起手,将湿润冰凉的抹布,稳稳地、用力地按在了那个巨大的、黑色的、狞笑的涂鸦上!

  没有言语。只有抹布摩擦着粗糙瓷砖表面发出的、单调而执着的“沙沙”声。一下,又一下。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专注和虔诚。她的背脊挺得很直,手臂稳定地推拉着,每一次擦拭都倾注了全身的力气。灰尘簌簌落下,混着抹布上渗出的污水,在洁白的墙面上留下浑浊的痕迹。

  黑色的油墨很顽固。每一次擦拭,只能让颜色变淡一点点,晕开的范围却更大,将原本洁白的墙面染成一片更脏的灰黑。但她不管不顾,只是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擦着。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滴落在衣领上。手臂酸痛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都变得沉重无比,但她咬着牙,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时间在单调的“沙沙”声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光线渐渐偏移,从昏黄转为深沉的暮色。房间里越来越暗,只有她擦拭的那一小片区域,在窗外残余天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污浊的灰暗。

  终于,力气似乎耗尽了。她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手臂酸痛得再也抬不起来,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站立和用力而微微摇晃。她停了下来,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眼前那片被她反复擦拭、却变得更加污秽狼藉的墙面——黑色的涂鸦晕染成更大的一片污迹,混合着抹布留下的灰黑水痕,比最初更加肮脏、更加刺眼。

  失败了吗?

  王国美看着那片污迹,眼神空洞了一瞬。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虚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再次淹没。

  就在这时!

  窗外最后一缕挣扎的暮光,如同垂死者的手指,顽强地穿透了污浊的玻璃,斜斜地照射进来!那微弱的光束,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王国美刚刚用力擦拭过的那片最污浊的中心!

  奇迹发生了!

  在那束微弱却执拗的光线下,被水浸润、被她反复擦拭晕开的黑色油墨,在光与影的交错中,在浑浊的水痕里,竟然……竟然奇异地淡化、溶解了!那狰狞的图案边缘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被那束光温柔地吞噬、消解!虽然污迹依旧存在,虽然墙面依旧狼藉,但那充满恶意和侮辱的核心轮廓,在那束光的照耀下,竟真的变得……不那么清晰了!

  王国美浑身剧震!她猛地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被暮光笼罩的污迹!胸腔里那颗沉寂冰冷的心,像是被那束微弱的光猛地烫了一下,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悸动!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掌心。

  掌心因为长时间的用力攥着湿冷的抹布,被布料的纹理和冰冷的水浸得发白发皱,布满细小的裂纹。深刻的纹路里,嵌着抹布上蹭下的、极其细微的黑色污渍。那点污渍,在掌心复杂的纹路里,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她看着掌心那点污渍,又猛地抬起头,看向那片在暮光下奇迹般淡化的涂鸦污迹。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冰冷闪电,带着一种近乎顿悟的清晰,瞬间劈开了她连日来被绝望和悲伤笼罩的混沌意识!

  擦不掉的。

  这世上的污秽,就像掌心的纹路,就像墙上的涂鸦,就像命运泼洒的墨汁……有些,是永远也擦不掉的。

  她曾以为洁净是擦掉所有污渍,是还原一片无瑕的白。为此,她擦拭样品,擦拭桌面,擦拭周德昌家的一切,甚至疯狂地擦拭棺盖……她耗尽所有,试图擦掉命运泼来的墨,擦掉周立伟的污蔑,擦掉自己心头的屈辱和“债务”……

  可结果呢?样品会被弄脏,桌面会落灰,周德昌的家被彻底玷污,棺盖冰冷依旧,周立伟扬长而去,而她自己……倾家荡产,一无所有,只留下掌心这点洗不净的污痕和满身伤痕。

  洁净,从来就不是擦掉一切污迹。那是不可能的。就像这面墙,无论她擦得多用力,痕迹永远存在,只会越擦越脏,越擦越扩散。

  真正的洁净……或许……是像这束穿透尘埃、执拗地照在污迹上的暮光?

  是承认污秽的存在,承认有些东西注定无法彻底清除,却依然选择直面它?是像周德昌那样,明知油烟会熏黄墙壁,缝隙会藏污纳垢,却依然一遍遍、一遍遍,用尽耐心和力气去刷洗,在不可能中寻求那一点点的洁白?

  是像她自己,明知前路污浊冰冷,却依然拖着残破的身躯,回到了这片废墟,拿起了这块染污的抹布,不是为了擦掉涂鸦,而是为了……完成某种仪式?为了……告别?

  为了证明,即使被污秽浸透,即使满身伤痕,她王国美,还活着。还能拿起抹布。还能……继续擦下去。不是为了擦掉污迹本身,而是为了擦掉那污迹带来的窒息感,擦出一块能让自己喘息、能容下自己这副残躯的……方寸之地。

  王国美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进入肺腑,带着尘埃和霉味,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

  她低下头,不再看那片在暮光下淡化的污迹,也不再执着于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黑痕。

  她只是再次攥紧了手中那块冰冷、湿漉、沾满污渍的旧抹布。

  然后,她转过身。

  这一次,她没有再看那面墙。

  她走到屋子中央,走到那片被掀翻的旧沙发旁。她弯下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咬紧牙关,一点一点,将那沉重的沙发扶正。灰尘扑簌簌落下,呛得她咳嗽。沙发扶正了,歪歪斜斜地立在狼藉之中。

  她又走向那个倒塌的书架。书本散落一地,像一地破碎的翅膀。她蹲下身,一本一本,极其缓慢地、仔细地,将它们捡起来。不去看上面被踩踏的污痕,也不去拂拭厚厚的灰尘。只是将它们捡起,一本一本,摞放在扶正的沙发旁边。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神圣的专注。

  捡着捡着,她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手指在一本厚重的、封面破旧的《现代汉语词典》下,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她拨开书本和灰尘。

  是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旧式木匣子。深棕色的木头,边角已经磨损得圆润,锁扣小巧,带着岁月的铜绿。

  王国美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周德昌的匣子!那个被他珍而重之放在床头柜抽屉最深处、被他视为“根儿”、装着房产证、被贼偷走的木匣子!

  它怎么会在这里?!在散落一地的书本下面?!

  一瞬间,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是贼匆忙间遗漏了?是周德昌自己藏在书堆下的?还是……某种无法言喻的、荒谬的巧合?

  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拂去匣子上的灰尘。锁扣完好无损。她用力掰了掰,纹丝不动。钥匙……早已不知所踪。

  她捧着这个失而复得、却又无法打开的匣子,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如同捧着周德昌最后未能守护的“根”,也捧着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讽刺。房产证在里面又如何?周立伟已经把房子卖了。周德昌已经走了。这个匣子,连同里面那张薄薄的纸,此刻的意义,甚至不如她手中这块肮脏的抹布。

  王国美静静地捧着匣子,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站了很久。最终,她没有试图去砸开它,也没有把它带走。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将这个小木匣子,轻轻地、郑重地,放回了那摞她刚刚捡起的、沾满灰尘的旧书最上面。像一个无言的祭品,安放在这废墟的中央。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窗外的最后一丝暮光也彻底消失了。屋内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远处城市的光污染透过脏污的玻璃,投射进来一点模糊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狼藉的轮廓。

  黑暗笼罩了一切。那面墙上的涂鸦,地上的污迹,掌心的黑痕,还有那个无法打开的匣子……都隐没在了浓稠的夜色里,看不见了。

  王国美站在黑暗中央,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她摊开左手掌心,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深刻的纹路。她低头,看着掌心那点被暮光短暂照亮、又重归黑暗的污渍所在的位置。

  然后,她攥紧了右手那块冰冷、湿漉、肮脏的旧抹布。

  没有犹豫,没有思考。她只是凭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再次抬起手。这一次,她不是去擦墙,也不是去擦任何看得见的污迹。

  她用那块肮脏的、冰凉的抹布,极其缓慢地、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起自己摊开的、空无一物的左手掌心。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掌心的薄茧和深刻的纹路,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死寂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这声音清晰而执拗,如同一个孤独的灵魂,在寂静的旷野中,一遍遍擦拭着自己无法洗刷的命运。

  黑暗吞没了她的身影,只有那单调而坚韧的“沙沙”声,在空旷破败的老屋里,持续地、微弱地回响着,仿佛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