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的业务(七)(137)-《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王姐的业务(七)

  孙老板那带着毒汁的嘲讽,如同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办公室凝固的空气里。“……家里死人了就了不起了?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钉,狠狠凿进王姐的耳膜,凿穿她强行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平静外壳。巨大的羞辱和愤怒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上头顶!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几天来积压的悲痛、绝望、走投无路的屈辱,还有母亲冰冷骨灰盒带来的沉重……所有情绪在这一刻被孙老板这句恶毒的羞辱彻底点燃!

  她猛地抬起头!

  那双几天来一直空洞麻木的眼睛,此刻如同骤然通电的枯井,迸射出骇人的、冰冷刺骨的寒光!那寒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孙老板那张因愤怒和掌控欲而扭曲的脸!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濒死反噬的疯狂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冻结!所有窃窃私语戛然而止,只剩下空调沉闷的喘息和打印机无意识的嗡鸣。几个年轻业务员惊愕地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角落里那个平日里沉默如石、逆来顺受的女人。小陈更是瞬间绷紧了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桌沿,指节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孙老板显然也被王姐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杀气的眼神震住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的愠怒凝固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更深的、被冒犯权威的暴怒取代。他恼羞成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咆哮:“瞪什么瞪?!王金兰,你以为你……”

  “孙德海!”

  一个嘶哑、冰冷、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深渊刮出的寒风,骤然打断了孙老板的咆哮!

  王姐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的滞涩感,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棵在暴风雪中宁折不弯的枯松。她灰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骇人的、冰冷的火焰,死死锁定孙老板。

  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孙老板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发出沉闷的、如同丧钟般的回响。她无视孙老板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和眼中闪过的惊疑不定,无视周围那些或惊恐或呆滞的目光,径直走到孙老板那张宽大锃亮的红木办公桌前。

  桌上,那盆被孙老板视若珍宝、叶片油亮的兰花,在惨白的日光灯下舒展着优雅的姿态。

  王姐的目光在那盆兰花上停留了一瞬,冰冷而漠然。然后,她猛地抬起手!

  不是挥向孙老板,而是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扫向自己那张紧邻厕所、堆满落灰旧资料的破桌子!

  “哗啦——!!!!”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桌上那厚厚一摞发黄的纸质档案,那些字迹模糊的客户资料,那台嗡嗡作响的老旧显示器,还有那只磕碰得不成样子、陪伴她多年的旧保温杯……所有东西,如同被飓风卷起,稀里哗啦地倾泻而下!纸张像雪片般飞散,显示器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碎裂声,保温杯弹跳着滚出老远,杯盖和杯身分离,在冰冷的地面上打着转儿,发出刺耳又绝望的金属刮擦声!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举动惊呆了!

  王姐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她看也不看脚下的狼藉,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再次死死钉在孙老板那张因震惊和暴怒而扭曲的脸上。

  “孙德海,”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你以为,捏着点别人家的破事,就能把人当狗一样使唤,当泥一样踩?”她微微前倾身体,逼近一步,那冰冷的目光仿佛要将孙老板的灵魂都冻结,“我妈走了,我是没钱没势。但我王金兰,骨头还没软到让你这种货色,指着鼻子骂我死去的妈!”

  孙老板被她逼人的气势和那冰冷的眼神慑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王金兰!那个在他印象里沉默隐忍、可以随意拿捏的女人,此刻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露出獠牙的母狼!

  “那份‘业务’怎么来的?你心里清楚!”王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破脸皮的、不顾一切的尖锐,如同玻璃刮擦黑板,“你拿它当把柄,逼我干最脏最累的活,抢我该拿的钱!还用它来堵我的嘴,让我连儿子都不敢认!孙德海,你他妈的就是个趴在别人伤口上吸血的蛆虫!”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孙老板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恼羞成怒地咆哮起来,试图用音量掩盖心虚,“你被辞退了!现在就给我滚!保安!叫保安!”

  “滚?”王姐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鄙夷。她不再看孙老板那张气急败坏的脸,目光缓缓扫过办公室里一张张惊愕呆滞的脸,扫过小陈那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睛,最终落在地上那只滚到角落、杯盖分离、内胆暴露的旧保温杯上。

  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解脱,却又字字清晰,如同最后的审判:

  “这破地方,这身沾着屎味的皮,老娘早他妈穿够了!”

  说完,她不再理会身后孙老板歇斯底里的咆哮和“叫保安”的嘶吼,也仿佛没看见地上那片象征着她屈辱过往的狼藉。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

  她没有去捡那些散落的、代表着她“工作”的纸张,也没有看那台碎裂的显示器。

  她的手,伸向了角落。

  那只陪伴她多年、磕碰得不成样子、此刻杯盖分离、内胆暴露的旧保温杯,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像一件被遗弃的、饱经风霜的战利品。

  王姐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杯身。那熟悉的、带着岁月磨砺痕迹的触感,仿佛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她极其缓慢地、珍重地将杯盖捡起,拧回杯身。然后,她直起身,将这只伤痕累累、却依旧完整的旧保温杯,紧紧地、紧紧地握在了手里。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支撑。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满了算计、排挤、威胁和最终彻底羞辱的办公室。目光掠过孙老板那张因暴怒而涨红扭曲的脸,掠过那些神色各异的年轻面孔,最终在小陈那张写满震惊和复杂情绪的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没有告别,没有留恋。

  她转过身,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棵被狂风吹弯却最终弹回原位的劲竹。她握着那只旧保温杯,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办公室的大门走去。

  她的脚步声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沉重而孤绝。每一步,都像踩在过去的废墟上。每一步,都像在宣告与这个泥潭的彻底决裂。

  走到门口,她没有丝毫停顿,伸手拉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带着初冬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她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适应着那久违的光亮。

  然后,她迈了出去。

  玻璃门在她身后无声地、缓缓地合拢,将办公室内那片令人窒息的压抑、孙老板气急败坏的咆哮、以及所有关于“悦途”的记忆,彻底隔绝在身后。

  她站在人行道上,初冬微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刺痛,却也带来一丝奇异的、带着血腥味的清醒。她握紧了手中那只冰冷的旧保温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杯身上那些磕碰的凹痕,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种真实的触感。

  她没有回头。

  只是抬起头,眯着眼,望向城市上空那片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蓝色的天空。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投下几道微弱的光柱,落在远处高耸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而虚幻的光芒。

  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她不知道。

  儿子小辉冰冷疏离的眼神,母亲那个廉价骨灰盒的冰冷触感,小陈替她垫付的那笔沉甸甸的债务……还有口袋里仅剩的、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生活的千钧重担,并未因这决绝的一步而减轻分毫,反而更加赤裸裸地、冰冷地压在她的肩上。

  但她挺直了脊背。

  握着那只旧保温杯的手,更紧了一些。仿佛那是她仅存的、最后的武器和锚点。

  她迈开脚步,汇入了人行道上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人流。单薄的身影很快被淹没,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只有那只紧握着旧保温杯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格外分明,透着一股被生活反复捶打后、从骨缝里渗出来的、近乎悲壮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