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囊育贵子(四)(164)-《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倾囊育贵子(四)

  第十章 断供之日

  2020年5月12日,程家明被一阵刺耳的砸门声惊醒。

  谁啊!他抓起枕头砸向房门,嗓音因通宵游戏而嘶哑。手机显示上午十点,这是他通常刚开始入睡的时间。

  门外传来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家明,快起来...出事了...

  家明烦躁地扯过被子蒙住头。能出什么事?顶多又是老爸唠叨他找工作的事。三个月来,程建国给他安排了七次面试,他要么迟到要么根本不去。最后那次他直接告诉面试官:我爸是程建国,你们看着办。

  砸门声变成了钥匙转动声。程建国带着两个陌生男人闯了进来,刺眼的阳光瞬间灌满房间。家明眯起眼睛,看到父亲一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凌乱地支棱着,西装也皱巴巴的,像是穿了好几天。

  起来。程建国的声音冷得像铁,房子被查封了,今天必须搬走。

  家明这才注意到父亲身后的两人戴着法院的胸牌。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霉味混合着外卖腐烂的气息,三个显示器还亮着游戏界面,地上散落着十几个空啤酒罐。

  开什么玩笑?家明干笑一声,爸,你演的哪一出?

  程建国没说话,只是把手机递给他。屏幕上是一条银行通知:程氏企业账户余额3,214.57元,已被冻结。

  公司破产了。程建国平静地说,仿佛在讨论天气,车子、房子全部抵押给了银行。你的信用卡从今天起停用。

  家明猛地坐起身,一阵眩晕袭来。他抓起自己最新款的iPhone砸向墙壁:你他妈骗谁呢!昨天我游戏刚充了一万!

  那是你妈当了她最后一条项链。程建国的声音突然颤抖,家明,二十五岁了,该面对现实了。

  法院的人开始清点物品。当家明那台价值十万的游戏舱被贴上封条时,他突然像头困兽般扑上去:别碰我东西!其中一个工作人员轻易制住了他——这个沉迷游戏的年轻人,连基本的体力都没有。

  赵美玲在一旁啜泣,手里还攥着给儿子准备的早餐——家明最爱吃的蟹黄小笼包,现在早已凉透。

  第十一章 平行宇宙

  同日傍晚,北京某城中村出租屋。

  张毅蹲在电磁炉前煮面条,锅里的水刚刚沸腾。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月租800元,是他坚持不要学校提供的教师公寓换来的——省下的钱可以多买些实验材料。

  手机震动起来,是《自然》杂志编辑的邮件:您修改的论文已通过终审,将在下期刊发。张毅嘴角微微上扬,把面条捞进碗里,顺手加了点老干妈。

  同一时刻,程家明正站在某五星级酒店前台,脸色铁青地听着服务员的解释:程先生,您这张信用卡无法使用。

  不可能!他粗暴地夺回卡片,换了一张递过去,我爸是程建国!

  服务员保持着职业微笑:这张也显示异常。需要帮您联系银行吗?

  家明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他摸出手机,发现所有支付软件都提示账户异常。家族群里跳出一条消息,是姑姑发的:建国,听说公司出事了?需要帮忙吗?后面跟着十几个亲戚的询问。

  他颤抖着拨通父亲的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像是在某个公共场所。

  爸!我卡怎么都用不了了?

  我说过了,家明。程建国的声音疲惫不堪,从现在起,你得靠自己了。

  你开什么玩笑!家明对着话筒咆哮,我在丽思卡尔顿!房费还没付!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那就退房。我和你妈现在住在如家。

  如家?那种垃圾酒店?家明的声音引来了大堂经理的侧目,爸,你别闹了,赶紧给我打钱!

  电话突然挂断。家明再打过去,已是关机状态。前台服务员礼貌而坚定地看着他:程先生,需要帮您叫车吗?

  半小时后,家明拖着行李箱站在酒店门口,看着自己被出来的狼狈模样映在玻璃门上。他这辈子第一次叫了滴滴经济型,司机嫌弃地看着他昂贵的行李箱:后备箱小,您得抱着。

  车驶过北四环时,家明看到窗外理工大学的国家实验室大楼灯火通明。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张毅——那个小学时捡铅笔头的穷学生。一股无名火突然窜上来,他狠狠踹了一脚前座椅背。

  神经病啊!司机一个急刹车,下车!

  家明被扔在了四环辅路上。夜风吹散了他发胶固定的发型,也吹来了路边大排档的油烟味。他的胃发出抗议——从前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在某家米其林餐厅发朋友圈。

  第十二章 废品与珍宝

  一周后,程建国在临时租住的小公寓里整理文件。破产清算带来的文书工作堆积如山,每一张纸都在提醒他三十年心血化为乌有的事实。

  建国,家明又不吃饭了。赵美玲红着眼睛从次卧出来,这都第三天了...

  程建国揉了揉太阳穴。自从搬来这里,家明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昼夜打游戏,靠外卖存活。昨天物业来投诉网络流量超标,他才发现儿子竟然在偷偷用他的身份证开通了五个云游戏账号。

  让他饿着。程建国突然说,二十五岁的人,玩绝食?

  你怎么这么狠心!赵美玲声音尖了起来,儿子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苦!

  程建国猛地站起来,从文件堆里抽出一沓纸摔在桌上:看看你宝贝儿子的留学成果

  那是他从儿子电脑里找到的文件夹——四年来所有课程的代写收据、代考聊天记录,甚至还有一份中介发来的保毕业套餐价目表。最上面那张显示家明最后一学期同时找了三个代写,因为作业要求互相矛盾被发现,差点被开除。

  这...这都是国外学校不好...赵美玲还在挣扎,家明那么聪明...

  聪明?程建国惨笑一声,他连洗衣粉和洗衣液都分不清!

  他翻出一张泛黄的纸条——那是家明小学三年级时老师写的评语:程家明同学天资聪颖,但遇到困难容易放弃,建议家长适当进行挫折教育。

  当时他是怎么做的?程建国回忆起来,第二天就给学校捐了五万教育基金,让老师多鼓励。

  卧室门突然被踹开。家明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脸色惨白,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他径直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冰水灌下去。

  家明,妈妈给你煮面...赵美玲急忙起身。

  我要三万。家明打断她,声音嘶哑,电竞战队报名费。

  程建国盯着儿子看了很久,突然问:你知道大米多少钱一斤吗?

  家明愣了一下,随即暴怒:少废话!给不给?

  我和你妈现在每月生活费只有四千。程建国平静地说,包括房租。

  放屁!家明抓起水杯砸在地上,你们肯定藏了钱!那么多房子车子...

  程建国默默打开手机银行,把余额亮给儿子看:12,387.26元。这是他们夫妻全部的积蓄。

  家明的表情从愤怒变成困惑,最后定格在某种近乎恐惧的空白。他踉跄着退回房间,重重摔上门。几分钟后,里面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和压抑的啜泣。

  与此同时,张毅正在实验室通宵工作。周教授推门进来时,他正对着电镜观察样本,手边的咖啡已经凉了。

  还没走?周教授看了眼手表,凌晨三点了。

  马上好。张毅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这个纳米结构很有意思,我想再确认一组数据。

  周教授放下手里的文件:马普所又发邮件来了,问你的决定。他们愿意把年薪提到九万欧。

  张毅沉默了一会儿:教授,我父亲...肝癌晚期。

  周教授愣住了。他这才注意到张毅电脑旁边摊开的病历——晚期肝癌,预计生存期3-6个月。

  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张毅的声音很平静,老家村委会联系我的。他酗酒三十年,早该料到。

  周教授不知该说什么。这个学生七年没回家,却要在事业起飞时回去照顾一个施暴多年的父亲。

  你打算...

  我买了明天的火车票。张毅关上电镜,教授,能借我五千块钱吗?我想给他用好些的止痛药。

  窗外,2020年的初夏夜空格外清澈。北斗七星清晰可见,像一枚巨大的问号悬挂在天幕上。

  第十三章 活死人

  六月的一个雨夜,程建国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开门后,浑身湿透的赵美玲扑了进来,手里攥着一张打印纸:家明...家明不见了!

  程建国打开那张纸,是家明的游戏账号活死人的登录记录。过去72小时连续在线,最后下线时间是今晚八点。下面还有一段给父母的留言:

  既然你们不要我了,那我就真的去当活死人。反正从小到大,我除了花钱什么都不会。

  程建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他抓起外套冲进雨中,赵美玲跟在后面哭喊:都怪你!非要断他零花钱!

  他们找遍了家明常去的网吧、酒店,甚至联系了他游戏里的好友。凌晨三点,程建国在公园长椅上找到了儿子——浑身酒气,手腕上有一道新鲜的割痕,不深,但足够触目惊心。

  为什么...家明抬起头,眼神涣散,为什么你们从小不告诉我...世界是这样的...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泪是雨。程建国想抱他,却被一把推开。

  我试过了...家明晃了晃手腕,连自杀都做不好...我真是个废物对吧?

  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程建国看着儿子被抬上担架,突然想起二十五年前那个躺在育婴室的小生命——他曾发誓要给这个孩子全世界最好的,却忘了教他如何在没有时活下去。

  同一时刻,张毅正在县城医院的走廊里打盹。父亲刚打完吗啡睡去,护士说这是近来他睡得最安稳的一晚。

  手机震动惊醒了他。是《自然》杂志的正式刊发通知,他的论文成为本期重点推荐文章。窗外雨声渐歇,东方泛起鱼肚白。张毅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起身去给父亲买早餐。

  两个年轻人,一个在豪华私立医院的心理科病房,一个在破旧县医院的长椅上,同时迎来了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