脐带血(六)(390)-《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脐带血(六)

  日子变成了一种钝痛的重复。医院苍白的墙壁,消毒水刺鼻的气味,点滴单调的滴答声,还有金辉一天比一天更沉寂的呼吸。

  刘岚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眼睛像长在了女儿身上,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每一次蹙眉,每一次艰难的吞咽。她不再提包子,也不再提任何与“开心”有关却徒增伤感的话题。她只是不停地用温热的毛巾给金辉擦拭手脚,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王鹏下班后会来,沉默地换下刘岚,让她去吃饭或短暂休息。他不再说什么刻薄的话,只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女儿,眼神复杂,有时会伸出手,极其笨拙地、轻轻拍拍被子,动作僵硬得像是对待一件极易碎的古董。婆婆带着王光辉来过几次,但病房里那种凝滞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的气氛让她很快便找借口离开,只留下奶粉和尿片。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的好,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暖洋洋的光斑。护士来换点滴瓶时,随口说了一句:“今天天气真不错,楼下小花园里好些病人家属推着病人下去晒太阳呢。”

  刘岚心里一动。她看向金辉,孩子正昏昏沉沉地半阖着眼。

  “金辉,”她俯下身,声音极尽温柔,“妈妈推你下楼晒晒太阳,好不好?就一会儿。”

  金辉的眼睫颤了颤,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刘岚却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一种迫切地想要打破这死寂、为女儿做点什么的冲动驱使着她。她小心翼翼地帮金辉戴好口罩和帽子,用厚厚的毯子把她裹严实,然后求助护士,一起将轻得吓人的女儿抱到轮椅上。

  电梯下行,来到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园。午后的阳光确实暖融融的,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冲淡了消毒水的气息。几个坐着轮椅的病人由家属陪着,散落在小径上,安静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刘岚推着金辉,慢慢地走着。阳光洒在金辉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她微微眯起了眼。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轻快的说笑声。一个年轻的父亲推着一辆崭新的婴儿车,车里躺着一个看起来刚满月的宝宝,裹在粉蓝色的襁褓里。旁边跟着的应该是孩子的爷爷奶奶,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哎呦,看看我们宝宝,出来放风多开心!”奶奶笑着逗弄车里的婴儿。

  “那当然,我们可是带着‘救命血’出来巡视的,对不对呀?”爷爷语气里带着夸张的自豪,弯腰对着婴儿车说。

  年轻父亲也笑了,声音温和:“爸,您小点声。”他转头对好奇看过来的刘岚解释道,语气里有种分享喜悦的自然:“老爷子太高兴了。我们家老大之前有点血液方面的问题,这不,特意要了老二,存了脐带血,刚接到通知,配型成功了,这可是救了大事了!”

  “脐带血”三个字,像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劈中了刘岚。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推着轮椅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阳光忽然变得刺眼,晃得她头晕目眩。

  那一家人的欢声笑语,那个婴儿车,那个被寄予厚望、承载着哥哥生命希望的新生儿……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毫不留情地照出了她所有的愚蠢、失败和无法挽回的过失。

  她为了“儿女双全”的执念,拼来了儿子,却亲手弄丢了能救女儿的脐带血。

  而别人,却用同样的方式,抓住了希望。

  “妈?”轮椅上的金辉极其微弱地叫了一声。

  刘岚猛地回神,发现自己停在了路中间,身体僵硬。她低下头,对上女儿从毯子和帽子缝隙里看过来的眼睛。那眼神依旧安静,却似乎……洞悉了什么。刚才那家人的对话,她听懂了吗?她是不是又一次,被迫直面妈妈亲手造成的、名为“遗憾”的巨大黑洞?

  “没……没事。”刘岚的声音干涩发颤,她几乎是粗暴地转动轮椅,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阳光灿烂、却对她施行了公开处刑的小花园,“风有点大,我们……我们回房间。”

  她推得很快,轮椅碾过路面发出单调的咕噜声。阳光被甩在身后,医院的阴影重新将她们吞噬。

  电梯上升时,狭小的空间里一片死寂。

  回到病房,刘岚手忙脚乱地把金辉抱回床上,盖好被子,动作慌乱得近乎失措。她不敢看女儿的眼睛。

  金辉却一直看着她,直到刘岚终于无法回避地转过头。

  “妈妈,”金辉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那个小弟弟……的脐带血,能救他哥哥,对吗?”

  刘岚的呼吸骤然停止。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承认,就等于承认自己的过错扼杀了女儿的希望。否认,又是何等虚伪的谎言?

  在她僵硬的沉默里,金辉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妈妈脸上移开,重新投向窗外那片她刚刚离开的、明亮的天空。

  她没有再问第二遍。

  只是轻轻地、几乎看不见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一种让刘岚肝肠寸断的、彻底的了悟和……释然?

  仿佛最后一丝对人间的牵挂,也随着那口气,轻轻地飘走了。

  刘岚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浑身冰冷。

  她带女儿下楼,原本是想给她一点阳光和温暖。

  却没想到,亲手将她推入了更深的绝望寒渊。

  而那把名为“脐带血”的钥匙,又一次,精准地、残酷地,捅进了她们共同的心窝,搅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