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姓权战争(五)(509)-《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冠姓权战争(五)

  老李被我这句轻飘飘的话钉在了原地。他脸上那点刚刚燃起的、带着偏执热度的光,霎时灰败下去。下一个?是啊,下一个在哪里?在儿子儿媳如今这冰封的关系里?在那份算计清楚的合同背后?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颓然地塌下了肩膀,那股硬撑着的精气神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客厅又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比争吵更磨人。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亲家公张福海来了。独自一人,提了一袋时令水果,脸上挂着略显局促的笑。

  老李坐在沙发上,没起身,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我倒了两杯茶,放在茶几上,热气袅袅,隔在中间,像一道模糊的屏障。

  “老哥,嫂子,”张福海搓了搓手,声音干涩,“今天来,是为了孩子们的事……唉,闹成这样,真是……真是没想到。”

  老李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没吭声。

  “那份合同……那条款,是我们考虑不周,做得不地道。”他艰难地措辞,“当时……当时也就是一念之差,想着就薇薇一个,心里头……亲家你们家大业大,人丁旺,可能不在乎这个……就没多想,直接让律师加上了。确实没提前跟你们通气,是我们的错。”

  这话听起来是道歉,可字字句句都像是在辩解,在强调他们的“不得已”,甚至暗戳戳地捧杀我们“人丁旺”。我听着,心里那点微弱的缓和之意又冷了下去。

  老李显然也听出来了,冷笑一声:“人丁旺?我家人丁旺在哪?我就李哲一个儿子!现在孙子还跟了别人姓!福海老弟,你这句‘人丁旺’,我听着像是在扇我耳光啊!”

  张福海脸上挂不住,笑容僵了:“老哥,你别误会,我绝不是那个意思……你看,这事已经这样了,咱们总得往前看,想想怎么解决,总不能一直僵着,让孩子们难做。”

  “解决?怎么解决?”老李身体前倾,盯着他,“把户口改了?”

  张福海面露难色:“这……老哥,你知道,这手续办都办了,而且合同……”

  “我就知道!”老李猛地一拍沙发扶手,茶水溅了出来,“合同合同!你们就抱着那本合同过吧!”

  “老李!”我低声喝止他,抽了纸巾擦拭茶几上的水渍。

  张福海叹了口气,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些:“老哥,嫂子,咱们都是实在人。这事,我家有错,认。但路已经走到这儿了,退是退不回去了。我今天来,也是想表个态。孩子虽然姓了张,但他永远是你们李家的亲孙子,这点谁也改变不了。以后,逢年过节,祭祖扫墓,该有的礼数一样不会少,我们绝对不拦着孩子跟你们亲。”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我们的脸色,才继续小心地说:“至于……至于下一个孩子。薇薇和李哲都还年轻,肯定还会再要。咱们今天就在这儿,口头约定好,下一个,无论男女,一定跟李姓!白纸黑字,我们可以重新立凭证!”

  他说得诚恳,甚至带上了几分豁出去的架势。这几乎是在重复老李那天晚上的构想。

  可不知为何,听着这几乎算是最优解的“方案”,我心里却没有半分轻松,反而涌起一股更深的荒谬和悲凉。我的孙辈,像货物一样,被排好了顺序,讨论着归属。第一个,第二个……仿佛这不是血脉延续,而是一场轮流出价的买卖。

  老李没立刻说话,他靠着沙发背,眼神锐利地审视着张福海,像是在判断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是缓兵之计。烟雾再次从他指间升起,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凭证?”良久,老李哑着嗓子开口,“上次的凭证,可是把我们坑苦了。”

  张福海脸色一白,急忙道:“那次是疏忽!这次绝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可以找公证处!”

  老李沉默地抽着烟,一口又一口。整个客厅只剩下烟丝燃烧的细微声响和墙上钟摆枯燥的摇摆。

  我知道他在权衡。权衡这口恶气咽不咽得下,权衡这看似公平实则屈辱的“约定”值不值得接受,权衡撕破脸和维持表面和平哪个代价更大。他一辈子要强,到头来却要在这种事情上和人讨价还价。

  最终,他把烟蒂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动作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粗暴。

  “行。”他吐出一个字,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张福海,我就再信你这一次。字据,必须立。下次要是再出幺蛾子……”

  他没把话说完,但里面的寒意让张福海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一定,一定。”张福海连声应着,像是完成了一桩艰巨的任务,松了口气,额头上竟出了一层细汗。

  他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不痛不痒的闲话,气氛始终尴尬。最后,他讪讪地起身告辞。

  我送他到门口,他犹豫了一下,回头低声说:“嫂子……薇薇她……心里也不好受。哪天,让李哲带着孩子回来吃饭吧。”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世界。老李还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望着窗外逐渐沉下的夜色,侧影显得格外苍老。

  一场风暴,似乎就这样,在一纸空头承诺和巨大的疲惫中,暂时平息了。

  没有赢家。

  只有裂痕,无声地蔓延在这个家的每一寸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