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阳(五)(554)-《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雁去衡阳(五)

  城市在早高峰中苏醒,嘈杂鼎沸。王建国却像逆流而上的孤舟,每一步都陷在黏稠的焦虑里。他问了好几个人,辗转了几趟公交车,最终停在一栋庄严肃穆的建筑物前。玻璃幕墙反射着冷硬的天光,国旗在高处飘拂。他攥紧了那个旧布包,手心的汗濡湿了布料。

  门卫拦下了他,审视着他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和拘谨的神情。他嗫嚅着说明来意,声音干巴巴的。被指引到一个偏厅,那里已经排着些人,脸上都挂着类似的茫然与急切。空气里弥漫着低声的交谈、咳嗽,还有某种无形的、沉重的期待。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他坐在冰冷的金属排椅上,背挺得笔直,布包放在膝头,双手紧紧压着。脑子里反复演练着待会儿要说的话,又不断被那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和李桂兰绝望的哭声打断。

  “王建国?”

  一个工作人员站在柜台后,面无表情地喊他的名字。他猛地站起来,几乎同手同脚地走过去。

  窗口很高,他需要微微仰头。里面坐着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制服挺括,神色是公事公办的疏离。

  “什么事?”

  “同、同志,”王建国喉咙发紧,把手里的笔记本和身份证从窗口下塞进去,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我……我想找我女儿。她在……在美国。”

  工作人员拿起身份证看了看,又瞥了一眼笔记本上那串抄录的地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您女儿怎么了?”

  “她二十年没消息了……”王建国按照想好的说,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发哑,“就突然来了封信……我们怕……怕她出什么事,就想……就想请你们帮忙问问,看看她人是不是平安……”他艰难地吞咽着,不敢提那封信的具体内容,不敢提那冰冷的支票和背面的铅笔字,生怕一个字说错,就触怒了那个未知的、会打人的男人,给女儿和外孙招去更大的祸事。

  工作人员听着,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有她的护照信息吗?具体在哪个城市?只知道纽约?”

  王建国茫然地摇头,又赶紧指着笔记本:“信是从那里寄来的……地址,地址我抄了……”

  工作人员拿起那张纸看了看,语气平淡:“光有这个地址很难查。而且,女士官,如果您女儿是正常生活,没有发生意外或涉及案件,我们原则上不方便直接介入她的私人生活。她已经是成年人,并且长期居住在国外。”

  王建国的心猛地往下沉。“就……就问问她好不好,平不平安……不行吗?”他几乎是哀求了,身体不自觉地前倾,手扒着冰凉的台面,“我们老了……就这一个念想……怕她……”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压抑的哽咽。

  工作人员似乎见惯了这种场面,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程序化:“您的心情我理解。这样吧,您把您知道的详细信息,还有您的联系方式写下来,我们尝试通过相关渠道了解一下情况。但需要时间,而且不能保证一定有结果。”

  他推过来一张表格和一支笔。

  王建国的手指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那支轻巧的笔。他趴在台面上,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地填写。名字,王瑶。出生年月。何时出国。最后一个已知信息。自己的名字,电话,地址。那串陌生的英文地址,他对照着笔记本,仔仔细细地誊抄上去,每一个字母都写得无比艰难,像在雕刻。

  写完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表格推回去,像是交出了全部的希望。

  工作人员收下表格,放进一个文件夹里。“好了,有消息我们会通知您。回去等吧。”

  “大概……要多久?”王建国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卑微的期盼。

  “说不准。”工作人员已经准备叫下一个了。

  王建国张了张嘴,还想再问点什么,最终只是佝偻下背,低低说了声:“谢谢同志。”

  他转身离开窗口,脚步有些虚浮。偏厅里的人换了一茬,空气依旧沉闷。他走出那栋庄严的大楼,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布包里那张抄着地址的纸似乎还烫着他。他做到了他能做的极限,投出了一颗石子,却不知道它最终会沉入哪片深不见底的海域,甚至能否激起一丝涟漪。

  他慢慢地往回走,中山装在人群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苍老。他不知道要等多久,也不知道最终等来的会是什么。脑海里交替闪现着女儿十八岁时的笑脸、那冰冷的打印字体、还有那稚嫩的铅笔字迹。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无法消散的忧虑,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只知道,除了等待,他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