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阳(二十)(569)-《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雁去衡阳(二十)

  那双黑色皮鞋锃亮,鞋尖几乎戳到王建国散落的药片上。他佝偻着背,咳得浑身颤抖,视线模糊地向上挪。

  鞋的主人蹲了下来。是个亚洲面孔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机场地勤的制服,胸牌上印着英文名和“服务台”字样。他眉头微蹙,看着地上滚落的药片和老人惨白的脸,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试探着问:“老先生,您没事吧?需要帮忙吗?”

  中文。熟悉的语言像一根救命稻草,猛地将王建国从溺水的窒息感里拉出来一点。他止住咳嗽,大口喘着气,手指胡乱地指着地上的药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说不出话。

  年轻人手脚麻利地把药片一一捡起,吹了吹灰,放回药瓶,拧好盖子,递还给他。又起身快步去服务台接了杯温水过来。

  王建国颤抖着手接过水杯,吞下两片药,冰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才稍微缓过一口气。他靠着墙,虚弱地喘着,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像是看着唯一的救星。

  “谢谢……谢谢同志……”他声音嘶哑破碎。

  “不客气。”年轻人看了看他身边那个寒酸的大背包,又看看他一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打扮,“您从中国来?第一次?遇到麻烦了?”

  王建国像是抓住了什么,急忙从贴身内袋里掏出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纸条,急切地递过去,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地址……同志,帮帮忙……找这个地址……怎么去?”

  年轻人接过纸条,看着上面那串英文地址,念了出来:“皇后区……这个街区……”他抬头,眼神里多了些审视和谨慎,“您去这里?找人?”

  “找我女儿……和外孙……”王建国急切地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求,“我女儿……她……她可能不太好……我得去……”

  年轻人看着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和那双因恐惧与渴望而剧烈颤抖的手,沉默了一下。他拿出手机,在导航软件里输入了那个地址。地图上显示出路线,需要换乘好几趟地铁和公交,极其复杂。

  “地方有点远,也挺绕的。”年轻人把手机屏幕给王建国看,上面是蜿蜒曲折的路线图,“而且那边……治安情况不是特别理想。您确定是这里?您一个人能行吗?”

  王建国看着那复杂得像蜘蛛网一样的地图,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但他死死盯着那个最终的红点,像是要用目光把它烙下来。他重重点头,语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固执:“能行……我得去……必须去……”

  年轻人叹了口气,显然不太放心。他拿出笔,在王建国那本皱巴巴的旅游小册子空白页上,用中文仔细写下了详细的换乘路线:坐哪条线,哪个方向,哪站下,换乘什么公交,在哪一站下,下车后怎么走。字迹工整。

  “您照着这个走,千万别坐反了。地铁票在那边的机器上买……”他指着远处一排自动售票机,“我教您怎么用……”

  他耐心地领着王建国走到售票机前,一步一步教他操作。王建国学得极其吃力,眼神慌乱,手指僵硬,好几次按错。年轻人也不恼,帮他重新操作,最后把一张单程票塞进他手里。

  “拿好票,进闸机刷一下。跟着指示牌走,看我写的这个线路……”年轻人又不放心地叮嘱,“路上千万别跟陌生人走,钱包手机放放好。到了地方……自己小心点。”

  王建国千恩万谢,把那张写着路线的小册子像圣旨一样紧紧攥在手心,另一只手死死捏着地铁票。他朝着年轻人指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向地铁入口。背影佝偻,脚步虚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地铁站里更是一片混乱的景象。巨大的噪音,拥挤的人潮,各种肤色的人面无表情地匆匆赶路。指示牌上的英文像天书。王建国瞪大眼睛,拼命对照着年轻人写的中文,寻找该去的线路和方向。

  他坐错了两次车。一次坐反了方向,一次下错了站。每一次发现错误,都像一盆冷水浇头,带来新一轮的恐慌和茫然。他只能拖着沉重的背包,吃力地爬上爬下,重新找路。汗水湿透了他的旧衬衫,黏腻地贴在背上。背包的带子勒进他枯瘦的肩膀,疼痛钻心。

  周围是冷漠的人群,没人注意到这个惶然无措的东方老人。他像一滴误入急流的水,被裹挟着,跌跌撞撞。

  终于,在经历了近乎一个世纪的颠簸和问路(他只能不断把小册子上的地址指给别人看,换来几句含糊的指点或干脆的摇头)后,他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走出了最后一个地铁站。

  天已经彻底黑了。寒风刮过街道,卷起地上的废纸和落叶。这里的街道狭窄,路灯昏暗,墙壁上满是涂鸦。路边零星站着几个穿着帽衫、眼神游移的年轻人,打量着他的目光让他脊背发凉。

  他按照最后一位指路人含糊的手势,拐进一条更暗的小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异味。他心跳得厉害,一边走,一边紧张地核对着门牌号。

  号码越来越近。

  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手心里的汗几乎要把那张纸条浸烂。

  最终,他停在了一栋陈旧的三层公寓楼前。暗红色的砖墙斑驳脱落,门口的台阶裂着缝。楼里只有几扇窗户透出昏暗的光。

  地址就是这里。纸条上的号码,对应着楼道最里面那扇绿色的、漆皮剥落的铁门。

  王建国站在那扇门前,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路的奔波、恐惧、煎熬,在此刻凝聚成一种近乎麻痹的紧张。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撞击着耳膜。

  门后是什么?

  是女儿惊喜的脸?还是那个男人凶恶的驱赶?抑或是……根本没人?

  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按门铃,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反复几次。

  最终,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异味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那个老旧的门铃按钮。

  “叮——咚——”

  刺耳的铃声在门内响起,穿透门板,敲击在他的心脏上。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

  门内没有任何动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寒风刮过街道的呜咽声。

  王建国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门内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后。

  然后,是锁链被轻轻拨动的、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门,没有打开。只是打开了一条极细的缝隙。

  一只眼睛,贴在门缝后面,警惕地、充满恐惧地向外窥视。

  那是一只女人的眼睛。眼角有着细密的纹路,瞳孔在黑暗中放大,写满了惊惶和难以置信。

  尽管隔了二十年,尽管只透过这样一条缝隙。

  王建国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他的女儿,王瑶。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汹涌地滚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他张着嘴,颤抖着,从嘶哑的喉咙深处,挤出破碎得不成调的两个字:

  “……瑶……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