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绳专挑细处断(四)(624)-《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麻绳专挑细处断(四)

  王磊的声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在墙壁上投下短暂而诡谲的光影,一闪即逝,如同他们此刻捕捉到的、关于李默另一段人生的惊鸿一瞥。

  “高……高利贷?”赵强第一个打破沉默,声音因为震惊而变调,他一把抢过王磊手中的笔记本,手指几乎要戳破纸页,“哪个亲戚?他妈的哪个亲戚干的?!”

  笔记本上的字迹,不再是那些记录朋友情谊或自我鼓励的便签那样温和。它们变得急促,带着一种压抑的、刻骨的疲惫。每一笔汇款记录后面,都附带着一个名字,以及一个用红笔圈出的、远高于本金的利息数额。那些名字,他们并不完全陌生,是曾在李默父亲葬礼上出现过,又迅速消失的模糊面孔。

  「三舅,借款5000,利息1500,期限三个月。还清。」

  「大姨,借款8000,利息3000,期限半年。还剩一期。」

  「表叔,借款,利息……」

  ……

  最后几页,字迹越发潦草,像是力气被抽干前的挣扎。记录的已不再是单一的债务,而是一笔笔拆东墙补西墙的算计,是这个月还哪家的利息能少点,下个月工厂那点微薄工资发了要先堵上哪个窟窿。

  “他从来没说过……”一个朋友喃喃道,脸色苍白,“他爸生病那会儿,我们凑钱给他,他还一直说……说不能再麻烦我们了……”

  原来,“麻烦”是有比较的。相比于朋友们不带利息、甚至没指望他还的“救济”,亲戚们那看似“雪中送炭”的借款,背后是冰冷的算计和吸血的利滚利。他沉默地选择了后者,用自己后半生的脊梁,去扛起这份“家族”的“情谊”。

  王磊想起李默总是在聚会后,默默收拾好所有空瓶子和垃圾,抢着去买单时被大家笑着推开的样子。想起他穿着那件领口都磨破了的旧夹克,却坚持要把最后几百块塞还给王磊,说“快了,就快还清了”。那时他们只当他倔强,自尊心强,却不知道那倔强背后,是被无形绳索勒紧脖子的窒息。

  “混蛋!都是一群混蛋!”赵强猛地将笔记本摔在桌上,胸膛剧烈起伏,眼睛赤红,“我说他怎么总是那么累!怎么好像永远都还不完!我们那点钱才多少?他妈的这帮吸血的……”

  愤怒像汽油一样被点燃,在小小的客厅里爆燃。有人开始咒骂,有人狠狠捶打着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为李默感到不值,为他的隐忍感到心痛,更为那些所谓的“亲戚”感到齿冷。

  就在这时——

  “叮咚!”

  王磊口袋里的手机,再次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所有的怒骂和动作瞬间停滞。空气仿佛再次被冻结。

  王磊僵硬地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汗湿而愤怒未消的脸。

  还是李默。

  新的信息,比之前的都要长一些。

  「他们拿走了我爸的老怀表,说是抵押。」

  「在表舅那里。」

  信息到此为止。没有感叹号,没有情绪,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但这条信息,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刚刚鼓胀起来的愤怒气球。

  老怀表?他们都知道那块表。李默提起过,是他爷爷传下来的,他父亲生前最珍视的东西,黄铜外壳,走时精准,虽然不值什么大钱,却是老人精神上的一个寄托。李默父亲去世后,他们再没见李默戴过,也没见放在家里。原来,不是收起来了,是被“拿”走了。

  “抵押……”赵强咬着牙重复这个词,脸上肌肉抽搐,“他们连死人的东西都不放过!”

  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恶心和暴怒的情绪席卷了所有人。如果说之前的债务还停留在金钱的龌龊上,那么这块被夺走的怀表,则触及了更深、更无法原谅的底线——他们不仅榨干了他的现在和未来,还践踏了他对过去仅存的念想。

  “去找他!”赵强猛地站起来,眼睛里的红血丝更加密布,“现在就去那个表舅家!把表拿回来!”

  “对!拿回来!”

  “问清楚!这帮王八蛋!”

  群情激愤。悲伤被更大的怒火取代,驱使着他们要去讨个说法,要去夺回属于李默的东西。

  王磊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条信息,又看了看桌上那本摊开的、写满屈辱的笔记本,和旁边那块冰冷指引过他们的碎镜子。他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呼吸困难。

  李默活着的时候,沉默地承受了这一切。如今他以这种无法理解的方式,一点点地将这些沉重的、不堪的真相,推送到他们面前。

  他不是想吓唬他们。

  他是在求助。哪怕死后,他依然在试图拿回那一点点,被剥夺的尊严和念想。

  王磊抬起手,制止了就要往外冲的赵强。

  “天快亮了。”他看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声音异常沙哑,“等天亮。我们……我们得用他的方式,把东西拿回来。”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深绿色的铁皮盒子上。那里,装着李默小心翼翼维护的、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温和与善意。

  而笔记本和这条信息,则揭示了那温和之下,深不见底的寒凉。

  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