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何处(三)(710)-《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归途何处(三)

  顾泽站在北京妇幼医院产房外的走廊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台。已是深夜十一点,王媚被推进产房已经六个小时。他第三次走到护士站,还没开口,值班护士就抢先道:“顾先生,有消息会立刻通知您,请耐心等待。”

  这种被动的等待让他想起在美国的日子,那种凡事按部就班、预约排期的无力感。不同的是,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更为急切的气氛——走廊上挤满了焦虑的家属,不时有新生儿的啼哭从某间产房传出。

  “顾泽!”产房门突然打开,一位戴口罩的医生探出身,“王媚家属?”

  “我是!”顾泽几乎跳起来。

  “胎心有点不稳定,我们建议立刻进行剖腹产,需要您签字。”

  顾泽的手微微发抖。这与他们原定的顺产计划完全不同,但此刻他别无选择。签完字,看着产房门再次关闭,一种混合着愧疚和担忧的情绪涌上心头。如果他坚持在美国生产,医疗程序会更加尊重患者的选择权吗?还是说,在任何地方,生产本身都充满不确定性?

  凌晨一点二十七分,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他们的儿子来到了这个世界。

  “六斤八两,很健康。”护士抱着包裹好的婴儿给顾泽看。

  小家伙脸上还带着胎脂,眼睛紧闭,却牢牢抓住顾泽伸过来的一根手指。那一刻,所有的犹豫和不安都化为乌有,顾泽的眼中只剩下这个新生命。

  王媚从麻醉中醒来时,天已微亮。顾泽抱着孩子坐在床边,轻声说:“看,我们的儿子。”

  “像你。”王媚虚弱地笑了,“特别是鼻子。”

  他们早就商定,不论男女,孩子都取名顾华飞,寓意跨越太平洋的文化传承。小名飞飞,既指飞翔,也谐音“非非”——非中非西,自成一体。

  出院回家后,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月嫂张阿姨是王媚姑姑推荐的,经验丰富,但也带着老一辈的育儿观念。她坚持要给飞飞捆腿、睡硬枕头,说是为了防止罗圈腿和扁头。王媚从美国带回来的育儿书上明确反对这些做法,两人因此产生了分歧。

  “我们那时候都这么带孩子,不都长得好好的?”张阿姨不满地嘟囔。

  顾泽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终,他们辞退了张阿姨,决定自己带孩子。这个决定让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异常艰难。

  飞飞是个高需求宝宝,每晚醒三四次,白天也几乎不肯独自躺着。王媚产后恢复不佳,顾泽白天上班,晚上帮忙带孩子,两人都严重睡眠不足。

  更让他们措手不及的是,飞飞两个月大时患上肺炎,不得不住院治疗。在北京儿童医院,他们见识了国内医疗资源的紧张——病房里挤满了患儿和家属,护士忙得脚不沾地,医生查房像打仗一样迅速。

  “要不我们带飞飞回美国吧?”一天深夜,王媚在医院的陪护床上轻声说,“至少那里的医疗环境更舒适。”

  顾泽看着输液瓶中一点点滴落的液体,没有立刻回答。他知道王媚说的是气话,但也反映出他们内心的动摇。

  飞飞康复后,顾泽的父母再次来到北京帮忙。这一次,两代人之间的育儿观念冲突更加明显。

  “不能总抱着,会惯坏的。”顾泽母亲看着王媚怀里的飞飞,摇头说道。

  “妈,育儿书上说婴儿需要足够的肌肤接触...”王媚试图解释。

  “书,书,书!你们就信书!我们养大顾泽和他姐姐,哪看过什么书?”

  顾泽不得不再次充当调解人。他理解父母的好意,也明白王媚的科学育儿理念。这种文化差异不仅存在于中美之间,也存在于代际之间。

  飞飞四个月大时,王媚开始认真考虑复工问题。她联系了几家国内的公司,发现对产后女性的职场歧视确实存在。

  “王女士,您的简历很出色,不过这个职位可能需要经常加班,您孩子还小...”面试官委婉地说。

  另一家公司则明确表示:“我们更倾向于招聘男性候选人,毕竟您这个年龄段的女性很可能要生二胎。”

  这些经历让王媚倍感挫折。在美国,这种明目张胆的性别歧视是违法的,但在国内却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与此同时,顾泽在工作中也遇到了瓶颈。他负责的项目进展缓慢,团队成员的积极性不高。经过仔细观察,他发现问题的根源在于国内职场特有的“磨洋工”文化——大家表面上很忙,实际效率低下。

  “顾总,您太较真了,”下属私下告诉他,“在国内做事,太快反而会招人嫉妒。”

  顾泽不得不调整管理方式,在保持效率的同时,也要考虑团队的整体氛围。这种平衡艺术消耗了他大量精力。

  飞飞满六个月那天,他们在家办了小小的庆祝会。王媚的姑姑、顾泽的爸妈都来了,小小的公寓里挤满了人,热闹非凡。

  飞飞坐在儿童餐椅上,小手试图抓面前的蛋糕。他刚刚学会坐稳,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看,他抓到毛笔了!”顾泽父亲兴奋地说。按照传统,他们进行了“抓周”仪式,飞飞第一把就抓住了顾泽特意准备的毛笔。

  “将来肯定是个读书人。”爷爷自豪地说。

  王媚和顾泽相视一笑。在美国,他们可能永远不会进行这种传统仪式,但此刻,看着家人开心的笑脸,他们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

  然而,当晚送走客人后,王媚在收拾房间时突然哭了。

  “怎么了?”顾泽关切地问。

  “我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很累。”王媚擦掉眼泪,“顾泽,我们真的能在这里坚持下去吗?工作、孩子、父母,所有的压力都在我们身上。在美国,至少我们有自己的空间。”

  顾泽沉默地搂住妻子。他知道王媚说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是一种文化适应过程中的精神耗竭。

  第二天,顾泽约了一位回国多年的大学同学李明吃饭,倾诉自己的困惑。

  “你说的这些我都经历过,”李明理解地点点头,“逆向文化冲击嘛。在国外待久了,回来会发现中国变得既熟悉又陌生。”

  “你们是怎么适应的?”

  “降低期望值,”李明直言不讳,“接受国内的不完美,同时也要看到它的优势。比如,你们有没有发现飞飞在国内成长的优势?”

  顾泽思考了一会儿:“他的语言环境更丰富,周围都是中文。而且有那么多亲人陪伴。”

  “对!这些是在美国难以获得的。”李明拍拍他的肩膀,“每个选择都有得失,关键是认清自己最看重什么。”

  这次谈话让顾泽豁然开朗。他们一直纠结于失去的东西,却忽略了已经获得的宝贵资源。

  回家后,顾泽和王媚进行了一次长谈。他们列出了留在中国和返回美国的各自利弊,不再追求“完美”解决方案,而是寻找最适合当前家庭需求的平衡点。

  “我觉得我们可以再坚持一年,”王媚最终说,“至少让飞飞在国内度过婴儿期,打下坚实的中文基础。”

  “那你的职业发展呢?”顾泽问。

  “我考虑自由职业,或者远程为美国公司工作。虽然收入可能减少,但时间灵活,可以多陪飞飞。”

  这个妥协方案让两人都松了口气。他们意识到,在全球化时代,工作和生活不必拘泥于单一地点。

  随后的几个月里,他们逐渐找到了自己的节奏。王媚开始为一家硅谷初创公司做远程市场顾问,顾泽也适应了国内的工作方式,学会了在效率和人情之间找到平衡。

  飞飞满周岁时,已经能清晰地叫“爸爸”“妈妈”,并且对爷爷奶奶表现出明显的亲近。看着父母与儿子其乐融融的画面,顾泽感到一种在美国无法获得的满足感。

  一个周日的下午,他们带着飞飞在小区公园玩耍。秋日阳光温暖而不炙热,飞摇摇晃晃地学着走路,不时跌倒,又很快爬起来。

  “慢点,飞飞!”王媚跟在后面,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顾泽坐在长椅上,看着这一幕。他想起一年前的犹豫和不安,如今都已化为日常的点点滴滴。是的,在国内生活有诸多不便和压力,但亲情的纽带和文化的归属感却是无价的。

  飞飞终于走累了,扑进顾泽怀里。小家伙手中紧紧抓着一片银杏叶,嘴里嘟囔着只有他自己懂的音节。

  “他在说什么?”顾泽问王媚。

  “像是在说‘叶叶’,”王媚笑道,“他的语言能力比美国同龄孩子强多了,保姆说他能理解简单的指令。”

  顾泽亲了亲儿子的脸颊。无论将来他们选择在哪里生活,这段回国经历都已经在飞飞的生命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傍晚,他们推着婴儿车回家。夕阳西下,小区的灯光次第亮起,厨房里飘出晚饭的香味。这种浓厚的生活气息,是他们在美国郊区很少体验到的。

  “明年这个时候,飞飞就该上幼儿园了。”王媚突然说。

  顾泽知道她话中的含义。那是他们需要做出下一个决定的时刻——是留在国内接受基础教育,还是返回美国?

  但此刻,他不再为此焦虑。他们已经证明了自己有能力在两种文化之间找到平衡,那么无论将来选择哪条路,都能够为飞飞创造最好的成长环境。

  “船到桥头自然直,”顾泽握住王媚的手,“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

  飞飞在婴儿车里咿呀学语,仿佛在附和爸爸的话。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也吹散了心头的迷雾。

  归途何处?也许答案并不在于某个具体的地点,而在于他们如何在这两种文化之间,构建属于自己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