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眼泪-《魔非魔仙非仙》

  忠伯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这少年是大小姐亲自带回来、细心照料的人,虽然沉默寡言。但忠伯这些日子看在眼里,知道他并非歹人,只是身上带着狼崽般的孤戾和戒备。如今老爷少爷刚来过,他就要走,这其中关窍,忠伯人老成精,岂会猜不到几分?

  他连忙上前一步,挡在罗修尘身前半步,不是阻拦,而是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恳切,温言道:“你这孩子,伤才刚好利索一点,怎么能这就走呢?外面世道虽不说大乱,但你孤身一人,能去哪里安身?你这身子骨,还得好好将养一阵子才行啊。”

  他说话间,目光慈和地扫过罗修尘手中那寒酸的小包裹,语气里满是实实在在的关切:“再说了,你这突然说要走,让大小姐……让我们如何放心得下?就算真要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总得等身子骨彻底结实了,盘缠路费备足了,从长计议不是?”

  忠伯的话朴实而真诚,没有主仆的架子,只有长辈对晚辈的担忧,戳中的是现实生存问题,这让习惯直面现实的罗修尘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而洛秋宁在最初的冲击过后,听到忠伯的话,也迅速稳了稳心神。她知道,此刻绝不能让他就这样带着被驱赶的屈辱感和一身未愈的伤离开。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直视着罗修尘试图避开她视线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倔强:“是谁让你走的?是我父亲?还是我哥哥?”

  她不等他回答,便紧接着说道,语气急切:“如果是他们说了什么……我代他们向你道歉!但他们代表不了我!我……我从未觉得你是麻烦,也从未想过等你伤好了就立刻离开!”

  她的脸颊因激动而泛红,眼神亮得惊人:“是你自己说的,你绝不会再让任何人,再欺辱我分毫!可现在呢?”

  眼泪在洛秋宁眼眶里积聚,“让我难过、让我伤心的人就在眼前!你要食言而肥吗?棋艺我才刚教你入门,字你也还没认全,你说走就走,这算什么?言而无信吗?罗修尘,你就是这么报答‘恩情’、兑现承诺的吗?”

  这番话果然比单纯的挽留或道理更有效,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撬开了罗修尘重新冰封的内心。他身体猛地一僵,倏然抬眼看向她,那双沉寂的眸子里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了里面深藏的错愕与无措。他显然记得那个承诺,并从未想过她会以此为由,指控他的离开是一种“欺辱”。

  忠伯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旋即面露了然与更深的不忍,他没想到这沉默寡言的少年竟对大小姐许下过如此重的诺言。

  苏映雪静静看着,目光在女儿激动的小脸和那少年骤然动摇的神情间流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复杂。她此刻才真正明白,这少年与女儿之间的羁绊,远比她想象的更深。 她轻轻叹了口气,温声开口:“宁儿,不得无礼。”

  几人闻声看去,只见苏映雪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来。她显然是从洛秋宁匆忙离开后放心不下,跟了过来,恰好听到了后半段。她的目光先是温和地落在女儿急切的小脸上,然后转向手持包裹、姿态僵硬的罗修尘。

  她的眼神中没有洛云舟的威严审视,也没有洛清源的冰冷戒备,只有一种洞察一切的平和与淡淡的怜惜。

  她走到近前,先是轻轻对忠伯点了点头:“忠伯,有劳你费心了。”忠伯连忙躬身退开半步。

  然后,苏映雪才看向罗修尘,她的声音如同春日暖泉,缓缓流淌,化解着现场的紧张:“修尘,是吗?宁儿性子急,若有冲撞之处,你别见怪。”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要离开,可是因为觉得洛家怠慢了你?或是府中有人让你受了委屈?”

  这话问得极有水平,既给了罗修尘台阶,又将问题揽到了洛家待客不周的角度上。

  罗修尘面对这位温柔病弱却气度不凡的夫人,身上的冷厉之气不自觉地收敛了些许。他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低声道:“未曾。洛家于我有救命之恩,不敢言委屈。”

  “既然如此,”苏映雪微微一笑,笑容温暖而包容,“那便是见外了。救命之恩谈不上,不过是举手之劳。你既暂无去处,伤势也需休养,何必急于一时?宁儿这孩子难得如此认真想教你一些东西,你若此刻走了,她怕是要愧疚难安,我这做母亲的,也要于心不忍了。”

  她的话轻柔,却层层递进:“不若这样,你便当是成全宁儿一片授艺之心,也全了我洛家一份善始善终之意。暂且安心住下,将身体彻底养好。待到春暖花开,你若去意仍坚,届时我让老爷为你备好盘缠路引,绝不强留。你看可好?”

  苏映雪的话,于情于理,于恩于义,都让人无法拒绝。她既安抚了罗修尘的自尊,又给了他不立刻离开的完美理由,甚至还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离开预期,这比强行挽留或情感绑架要高明得多。

  罗修尘彻底沉默了下来。他看了看一脸焦急,肩膀微微颤抖的洛秋宁,又看了看神色慈祥的忠伯,最后目光落回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苏映雪身上。

  他握紧包裹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慢地松开了。

  良久,他垂下眼帘,对着苏映雪的方向,极轻地点了下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多谢夫人。”

  忠伯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连忙上前:“这就对了嘛!修尘啊,快,先把东西拿回去。晚上让厨房给你加个菜,好好补补!”

  洛秋宁见状,几乎是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松下来,方才强压下的所有委屈、惊慌、不舍以及看到他决意离开时那刺骨的冰凉,猛的涌了上来。

  她看着他虽然留下却依旧紧绷的侧脸,看着他垂着眼睑不肯与任何人对视的模样,想起这几日下棋读书的轻松时光,再对比父兄那冰冷的眼神和他此刻的疏离,巨大的反差和酸楚瞬间冲垮了她的强撑。

  她眼圈泛红,鼻尖一酸,紧接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就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她没有发出哭声,只是咬着嘴唇,肩膀微微颤抖,那无声的落泪比嚎啕大哭更显得委屈和伤心。

  “小姐……”忠伯吓了一跳,手足无措。

  苏映雪看着女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心疼,却没有立刻出声安慰,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有些结,需要特定的人来解。

  罗修尘正准备随着忠伯的话转身回院,洛秋宁这突然而至的眼泪让他整个人猛地僵住。

  他习惯了血腥、厮杀和冷漠,却独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颗因他而落下晶莹纯粹的眼泪。

  那泪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冷硬的心口微微一缩。他几乎是仓促地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对上她的视线。那双总是含着笑意或狡黠亮光的眼睛,此刻被泪水浸透,充满了悲伤和一种……被他辜负了的控诉。

  看到她紧紧咬着的下唇,看到她努力想忍住却不断溢出眼眶的泪珠,看到她因为哭泣而微微泛红的鼻尖。

  一切关于离开与否的权衡,一切基于自尊的防备,在这一刻,在这无声的泪水面前,骤然变得苍白无力。

  他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那份寒酸的包裹,“啪”的一声轻响落在地上,但他浑然未觉。

  他的喉咙发紧,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攥住了他。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比面对洛清源的冰冷目光和洛云舟的威严审视时,更让他无措。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挪了一小步,伸出了手,似乎想做什么,却又僵在半空——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哭泣的女孩。递刀剑的手,如何擦拭眼泪?

  最终,他只是干涩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急迫和妥协,哑声开口,声音低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别哭。”

  罗修尘顿了顿,像是做出了某种郑重的承诺,眼神不再闪避,深深地看着她,补充道:“我……不走了。”

  这句话不再是基于权衡后的“多谢夫人”,而是对她的承诺。

  洛秋宁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里面似乎多了几分释然。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随着动作飞溅开来。

  罗修尘看着她的眼泪,眉头紧紧蹙起,那表情不像是不耐烦,反倒像是承受着某种巨大的困扰和……心疼。他那只僵在半空的手,最终极其笨拙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如同触碰一件极易碎的珍宝,旋即飞快地收了回去。

  动作生硬无比,却已是这个沉默孤冷的少年,在此刻所能做出最直白也是最真诚的安慰。

  忠伯在一旁看着这无声的一幕,终于松了口气,悄悄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

  苏映雪静静地看着,目光温柔而复杂。她知道,女儿这突如其来的眼泪,比他们所有人说的话加起来都有用。它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精准地撬开了那少年重新冰封的内心,露出里面一丝始料未及的无措与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