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雕琢-《靖康耻》

  ---

  帝国的政策如同滴入清水的墨,初时泾渭分明,随着时间推移,界限开始模糊,色彩逐渐交融。金川的“改土归流”在经历了铁血与抚慰的激烈碰撞后,进入了一个更为微妙而深刻的阶段。变革的力量,不再仅仅彰显于官府的告示与营汛的旗号,而是沉潜下来,开始雕琢这片土地上最顽固的基石——人心与世代沿袭的生存方式。

  赋税册上的名字与山野间的魂灵

  安靖厅的户房胥吏,终于将第一批相对完整的赋税册誊抄完毕,呈送流官陈大人审阅。册子上,是一个个墨迹未干的名字,旁边标注着田亩数、应纳粮赋或折银数。这些名字,对于胥吏而言,只是需要完成的任务;对于陈大人而言,是治理成效的体现;但对于名字背后的每一个蕃民家庭而言,却意味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与遥远帝国直接相连的命运。

  老猎人扎西的名字,也赫然在列。他分得了一片向阳坡地的垦殖权,赋税定额不高,甚至比往年交给头人的供奉还要少些。但他拿着那张盖着红印的、轻飘飘的纸契,心中却充满了茫然。以往,他向头人缴纳猎物或皮子,是基于一种古老的、带着人身依附色彩的义务,甚至掺杂着对保护者的供奉意味。而如今,这纸契约和必须缴纳的几钱银子,代表的是一种冷冰冰的、基于土地和法律的义务。他失去了某种熟悉的束缚,却也仿佛被抛入了一个更庞大、更不可知的关系网中。他去官仓缴纳第一批赋税时,手微微颤抖,那几钱碎银,仿佛重逾千斤。

  与此同时,在孟坤的辖区内,赋税征收的试点相对顺利,但也并非全无波澜。有寨老私下找到孟坤,忧心忡忡:“大人,朝廷收了这赋税,可会像以前的头人一样,在我们需要时,派兵保护我们?若遇灾年,可会开仓赈济?” 这些问题,触及了统治合法性的核心——权力与责任的对等。孟坤无法给出完全肯定的答案,他只能以自己的信誉和朝廷过往的赈济行为作为担保,心中却同样悬着一块石头。他知道,朝廷的承诺需要时间来验证,而在这期间,他个人威望的消耗,是推行政策必须支付的代价。

  神判的衰落与律法的进驻

  一件发生在边界地区的命案,成为了新旧秩序交替的鲜明注脚。两个分属不同原土司辖地的寨民,因争夺猎场发生冲突,一人失手打死另一人。按照古老的习惯法,这通常需要凶手家族向受害者家族支付巨额“血价”(赔偿金),并由毕摩举行仪式,祈求神灵宽恕,否则就可能引发绵延数代的血亲复仇。

  受害者的家族抬着尸体,没有去找毕摩,而是直接告到了新设的流官巡检司。巡检司的官员依据《大宋刑统》,拘捕了凶手,进行审讯、取证,最终判定为斗殴误杀,依律判处杖刑、徒刑并赔偿。当宣判结果出来时,双方家族都愣住了。凶手家族准备的“血价”远高于律法规定的赔偿额,而受害者家族则对“徒刑”(关押劳役)而非“以命抵命”或足以让其家族倾家荡产的赔偿感到不满。

  流官耐心解释了朝廷律法的原则,强调“杀人偿命”适用于故意杀人,误杀则量刑不同,且禁止私相复仇。双方家族在茫然和些许不甘中,接受了这个结果。此案之后,悄然流传开来。许多蕃民开始意识到,那个由毕摩和神明裁决、由家族力量决定公平的时代,似乎正在远去。一种新的、看似更“理性”但也更“无情”的秩序,正在确立。毕摩的权威,在世俗事务,尤其是在涉及人命的重大案件中,受到了根本性的挑战。

  姻亲的纽带与户籍的枷锁

  “改土归流”推行的编户齐民,不仅是为了征收赋税,也深刻影响着社会结构。以往,部落之间通过姻亲关系结成联盟,是维系势力和生存的重要手段。如今,流官要求婚嫁需至官府登记,明确双方户籍。这看似简单的程序,却隐含着重大的变化。

  一对来自原本敌对部落的年轻男女,想要结合。在过去,这需要双方头人复杂的谈判和盟誓。而现在,他们只需鼓起勇气,走到巡检司,在户籍册上登记彼此的名字。官府的印信,某种程度上取代了头人的认可和神灵的祝福,为跨部落的通婚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也在无形中削弱了部落的独立性和头人对属民人身控制的权力。

  然而,这“便利”也带来了新的束缚。一旦登记在册,他们的家庭便与国家的户籍制度绑定,承担赋税、劳役,也被限制随意迁徙。自由的爱情,被纳入了帝国的管理网格。甜蜜之中,掺杂了一丝身为“编户齐民”的沉重。

  王坚的忧虑与陆弘毅的坚信

  成都总督府内,王坚看着各地呈报上来关于“改土归流”进展的文书,眉头并未舒展。文书上多是“进展顺利”、“民心渐稳”之类的套话,但他从韩震密报的只言片语中,能感受到水面下的暗流。旧势力的怨恨并未消散,只是在强权下暂时蛰伏;普通蕃民对新秩序的适应,充满了困惑与不安;而派驻各地的流官和胥吏,良莠不齐,难保不会有人借机盘剥,激化矛盾。

  “文渊(陆弘毅字),此法虽好,然根基尚浅。若我等一旦离去,或朝廷政策有变,恐今日之投入,皆成泡影。”王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习惯于战场上的明确敌人和清晰目标,而这种与无形之敌(旧习俗、隔阂、时间)的漫长较量,让他感到力不从心。

  陆弘毅的目光却依旧坚定,他放下手中的笔,缓声道:“大将军,治大国如烹小鲜,治理边陲,更是如此。急火快炒,易生焦糊;文火慢炖,方能入味。‘改土归流’非一日之功,乃百年大计。今日我们所行,是在板结的土地上掘开第一道犁沟,播下种子。种子能否发芽,幼苗能否长大,需看后来的阳光雨露,亦需持续的耕耘除草。但只要方向是对的,每多推行一日,根基便深一分。你看那孟坤,你看那安靖厅新修的水渠,你看那社学里越来越多的孩童……此皆是希望之苗。假以时日,待其根系深植,与这片土地血肉相连,则非狂风骤雨所能动摇矣。”

  王坚默然,他知道陆弘毅是对的。帝国的边疆治理,需要的就是这种看似迂缓、却坚定不移的耐心。他走到窗边,望向西方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愈发苍茫的群山。那里,有他麾下将士的鲜血,有他推行新政的决心,也有无数像扎西、像孟坤、像那对登记结婚的年轻人一样,命运被这场宏大变革所裹挟的普通人。

  金川的未来,依旧笼罩在迷雾之中,但历史的车轮,已经沿着“改土归流”这条既定的轨道,沉重而固执地向前碾去。每一道户籍的登记,每一笔赋税的征收,每一桩依律判决的案件,都在为这片古老的土地,注入新的基因,塑造着它不可逆转的未来。长夜漫漫,但黎明的方向,已然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