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冲锋-《靖康耻》

  浓重如墨的夜色,与弥漫在羽山丘陵与沼泽地带上空、终年不散的瘴雾融为一体,吞噬了星光,也吞噬了声音。一万五千宋军精锐,如同沉默的鬼魅,行走在这片被当地人视为禁地的死亡区域。

  陆明远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的脚步放得极轻,却异常稳健。多年的军旅生涯,加上早年那段不为人知的随隐士学医的经历,赋予了他远超常人的观察力与忍耐力。他能通过脚下泥土的软硬、空气中湿度的细微变化、以及夜间虫鸣的异样,来判断前方的路况与潜在的危险。

  “停!”他忽然举起右拳,整个行进中的队伍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间静止,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在浓雾中交织。

  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撮潮湿的泥土,放在鼻尖轻轻一嗅,眉头微蹙。“前面那片水洼,水色发暗,边缘有气泡上涌,恐是淤积的毒沼,绕行。”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身后几名哨探队正的耳中。

  “将军,您怎么……”一名年轻队正忍不住低声问道,眼中满是敬佩与疑惑。这片区域连最老练的猎户都不敢轻易深入,将军却似乎对这里了如指掌。

  陆明远没有解释,只是淡淡道:“记住,在这种地方,眼睛会骗你,但泥土、空气和水不会。多观察,少说话。”

  队伍再次无声无息地移动,绕开了那片看似平静却暗藏杀机的沼泽。陆明远不时会停下,辨认一些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植物。有时他会示意士兵避开某种开着妖异紫花的藤蔓,“汁液沾身,奇痒难忍,三日不消。”有时又会小心地采集几株看似不起眼的草叶,递给随行的医官,“此物捣碎外敷,可解常见的沼泽蛇毒。”

  他早年学医,虽未悬壶济世,但那套“望闻问切”的功夫,此刻却被他用在了这危机四伏的行军路上。望地貌之气,闻水土之味,问(观察)草木之态,切(感受)环境之脉。这让他避开了无数天然的陷阱,也无形中减少了非战斗减员。

  然而,大自然的凶险只是第一道关卡。金军的游骑,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并未完全放弃对这片区域的巡逻。

  第三日黎明前,最浓的雾气尚未散去,队伍在一处相对干燥的丘陵背风处短暂休整。突然,侧翼负责警戒的哨探发出了模仿夜枭的急促叫声——有敌情!

  几乎在哨声响起的同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和女真语的呼喝声便穿透浓雾,由远及近!一支约百人的金军骑兵小队,显然是在巡逻中偶然发现了宋军留下的痕迹,追踪而至!

  “结阵!弩手上前!”陆明远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早已预料。疲惫的士兵们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盾牌手迅速靠拢组成简易防线,弩手则依托地形,迅速占据了几个制高点。

  金军骑兵借着晨曦微光和雾气的掩护,试图发起冲锋。但他们低估了这片地形的复杂性,也低估了这支宋军的韧性。泥泞的地面迟滞了马速,浓雾干扰了视线,而宋军弩手射出的弩箭,却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射入骑兵队列的缝隙。

  战斗短暂而激烈。金军丢下十几具尸体和数匹受伤的战马,狼狈退入浓雾之中。但陆明远的心却沉了下去。行踪已经暴露,虽然全歼了这支小队可能性不大,但消息走漏是迟早的事。他们必须更快!

  “不能停留!处理痕迹,重伤员……留下足够食水药物,就地隐蔽,等待后续收容队!”陆明远的命令残酷而现实。带着重伤员,在这种环境下急行军,无异于自杀,也会拖累整个队伍。

  他亲自检查了几名伤势较重的士兵,手法熟练地为他们止血、包扎,并将赵琰赠予的锦囊中的金疮药分给他们。“坚持住,我们会回来接你们。”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早年学医,本为救人,如今却不得不做出这等取舍,战争的残酷,莫过于此。

  处理完手尾,队伍再次出发,速度比之前更快。每个人的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就在陆明远于羽山沼泽中艰难跋涉、并与金军巡逻队发生遭遇的同时,楚州帅府内的气氛,同样紧绷到了极点。

  赵琰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坐镇中枢。她面前的书案上,堆满了来自各方的军报。海州方向的疑兵进展“顺利”,声势浩大,果然吸引了完颜匡的注意力,据报金军已从围攻濠州的部队中分兵数千,向东移动,加强海州方向的防御。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濠州王德的压力。

  但坏消息也随之而来。金军显然加强了对边境地区的封锁和侦查,数支试图向山东方向渗透、联络李全的小股宋军斥候,都失去了消息,生死不明。更让人忧心的是,完颜匡似乎对楚州这边的异常安静产生了怀疑,最近几天,楚州外围的金军游骑活动明显频繁起来,甚至有小股部队开始试探性地攻击楚州周边的寨堡。

  “殿下,西线飞虎堡告急!金军约五百骑围攻,守军不足两百,请求增援!”

  “殿下,运往海州疑兵方向的第二批粮船,在淮河口遭遇金军水师拦截,损失三艘!”

  “殿下,城内粮价又开始飞涨,有奸商囤积居奇,百姓已有怨言……”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缠绕在楚州城的脖颈上。帅府内的属官们个个面色凝重,空气中弥漫着焦虑与不安。所有人的目光,都隐晦地投向坐在主位上的永宁公主。

  赵琰放下手中一份关于城内奸商囤粮的密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这压力不同于在鹰落泽冲锋陷阵,那是一种直面的、可以挥剑斩之的敌人。而此刻,她面对的是错综复杂的局势、是看不见的暗流、是维系一支孤军后方稳定的千钧重担。

  她想起离京前父皇的嘱托,想起陆明远离去时那决然的眼神。她知道,自己绝不能乱。

  “传令!”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命水军都统制,加派战船,务必打通淮河口粮道,确保海州疑兵后勤无虞,做戏要做全套!”

  “命楚州守将,抽调五百精锐,多带弓弩旗帜,前往飞虎堡,不必与金军硬拼,虚张声势,做出大军来援姿态,逼退敌军即可!”

  “至于城内粮商……”赵琰眼中寒光一闪,“将那几个跳得最凶的奸商名单,交给皇城司驻楚州干事!告诉他们,本宫不管他们用什么方法,明日清晨,若粮价不能平抑,便按‘资敌通虏’论处,家产充公,人头悬旗!”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带着雷厉风行的杀伐决断。属官们精神一振,纷纷领命而去。这位年轻的公主,在巨大的压力下,展现出了与其身份相匹配的魄力与手腕。

  处理完紧急军务,赵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寒冷的夜风涌入,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她望向西北方向,那里是羽山,是陆明远消失的地方。浓重的夜色与遥远的距离,隔绝了一切信息。

  “陆明远……你现在,到底如何了?”她低声自语,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另一只锦囊,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里面除了药物,还有一小瓶提神的嗅盐。她不知道自己的那些药物,在危机四伏的沼泽和即将到来的血战中,能起到多大作用。她只能在这里,竭尽全力,为他守住这条或许存在的归路,稳住这风雨飘摇的后方。

  而此刻,远在羽山沼泽深处,陆明远率领的孤军,在经过七天七夜近乎非人的跋涉后,终于看到了沼泽的边缘。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连绵的、属于山东丘陵地带的黛青色山影。

  然而,就在队伍即将走出这片死亡之地,士气为之稍稍一振之时,前方哨探带回来的消息,却让所有人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将军!前方山口,发现金军营地!看规模,至少有两个谋克(金军编制,约300人)!他们……他们好像卡住了我们出山的唯一通道!”

  陆明远爬上一个小土坡,借着黄昏微弱的光线望去。果然,在沼泽与丘陵交界的一处狭窄山口,赫然矗立着一座临时搭建的金军营寨,栅栏、哨塔一应俱全,营中炊烟袅袅,显然已在此驻扎有些时日。

  完颜匡不是傻子。他虽然被海州的疑兵吸引了部分注意力,但并未完全放弃对陆明远可能行险的警惕。这支驻扎在羽山出口的部队,就是他为可能存在的“奇兵”准备的一道闸门!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行踪已露,金军大队很可能正在赶来),身侧是刚刚脱离的、无法回头的死亡沼泽。一万五千疲惫之师,陷入了真正的绝境。

  所有将领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陆明远身上。是强攻?还是另寻他路?或者……就此被困死于此?

  陆明远望着那座灯火初上的金军营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在暮色中愈发幽深的眸子里,跳跃着冰冷的光芒。他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剑锋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下,映照出他坚毅如铁的脸庞。

  “我们没有退路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豫的决绝,“传令下去,全军休整一个时辰,饱餐战饭,检查兵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边每一张或紧张、或疲惫、或决然的面孔。

  “今夜子时,踏平敌营,冲出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