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期望-《靖康耻》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澶州城头点燃了无数火把,将城墙上下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那些阵亡将士苍白的面容和满地凝固的暗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气息,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伤兵的呻吟声、民夫搬运尸体的号子声、军官声嘶力竭的调配声,交织成一曲战争之后凄厉的挽歌。

  陆明远卸下染血的札甲,肩背处一阵剧痛传来,那是与刘整搏杀时被对方刀锋余势扫中的结果,虽未伤及筋骨,却也留下了一道紫黑的淤痕和裂口。军医正要上前替他处理,却被他挥手屏退。

  “先救重伤的弟兄。”他的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却异常坚定。他走到城墙垛口,俯视着城外那片修罗场,目光最终落在黄河对岸那片更加庞大、更加令人心悸的蒙古大营灯火上。

  刘整的溃败,只是斩断了蒙古大军一根灵活而毒辣的触手,但蒙古主力未损分毫。大汗的愤怒,必将以更猛烈的风暴形式降临。

  “大帅,清点完毕。”韩震快步走来,甲胄上满是血污,脸上也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我军阵亡两千三百余人,伤者逾四千。刘整叛军遗尸约一千五百具,俘获三百余,其本人负伤逃脱。蒙古探马赤军遗尸约八百。”

  代价惨重。尤其是那些跟随他出城反击的千余勇士,能活着回来的不足一半。

  陆明远沉默地点点头,这个数字比他预想的还要残酷。他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凉气,问道:“东线杜杲那边情况如何?黄河沿岸其他渡口可有异动?”

  “杜将军已稳固防线,正在清理战场。虏兵主力已退回北岸,但哨探发现,他们正在连夜赶制更多的渡河器械。其他渡口亦有小股敌军骚扰,但均被击退。”韩震顿了顿,压低声音,“另外,真定方向……最后一次接到孟将军的讯息是三天前,城内情况……恐怕已极其艰难。”

  真定!陆明远的心猛地一沉。那是插在蒙古身后的一颗钉子,也是他全盘战略中至关重要的一环。若真定失守,孟珙这支百战精锐覆灭,蒙古便可毫无后顾之忧地全力南侵,届时黄河防线压力将倍增。

  “给孟珙的信,送到了吗?”他问的是之前派出的那名斥候。

  “尚无回音。”韩震摇头,“北岸如今遍布虏骑与刘整残部,信使恐怕凶多吉少。”

  陆明远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墙砖。真定不能丢!至少现在不能丢!但他手中已无兵可派,黄河防线本身也岌岌可危。这是一个死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名来自临安的枢密院特使,在几名禁卫的护送下,穿过了满是伤兵和废墟的街道,登上了城楼。特使面色矜持,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与周围惨烈的环境格格不入。

  “陆宣抚,”特使微微拱手,算是见礼,随即取出一封公文,“枢密院钧旨。”

  陆明远眉头微蹙,示意韩震接过。展开一看,内容让他心中冷笑。这并非嘉奖他击退刘整的捷报——或许捷报根本还未传到临安——而是一封措辞严厉的质询和……掣肘。

  公文首先“关切”了澶州之战宋军的巨大伤亡,隐含指责他“浪战”、“不惜士卒”。接着,以“统筹全局”为名,要求他将来自两淮、荆襄后续援军的指挥权,“暂归”枢密院直接调度,以便“更合理地”分配到沿江各处“可能”出现危险的防区。最后,还“提醒”他,朝廷财力维艰,北疆大军耗费甚巨,望他能“体恤圣意”,尽快寻求“破敌之机”,或考虑“……更灵活之方略”,字里行间,弥漫着一股欲言又止的“议和”气息。

  这无疑是史弥远的手笔。前方将士浴血拼杀,后方却已在计算着伤亡数字,琢磨着如何分走他的兵权,甚至准备与虎谋皮!

  韩震在一旁也看到了公文内容,虎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陆明远脸上却看不出喜怒,他将公文缓缓折好,递给韩震,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位特使:“有劳特使。请回禀枢密院诸位大人,就说陆某知晓了。北疆战事,本帅自会斟酌,一切以击退虏骑、保全社稷为重。至于援军调度……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刻变更指挥体系,徒增混乱,于战局有百害而无一利。若枢密院坚持,请他们直接请示陛下,拿圣旨来。”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直接将皮球踢了回去,也明确表达了不会交出兵权的态度。

  那特使没料到陆明远如此强硬,脸色变了几变,想要说什么,但触及陆明远那深不见底、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以及周围将士们投射过来的、毫不掩饰的敌意,终究没敢再言,悻悻地拱手告退。

  “大帅!他们这是……”韩震怒道。

  “意料之中。”陆明远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史相这是怕我赢了仗,尾大不掉啊。可惜,他现在还不敢明目张胆地断我们的粮草和援兵,只能玩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

  他转过身,再次望向北方,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不必理会这些聒噪。眼下我们只有一个敌人——蒙古大汗。真定,必须救!”

  “可我们无兵可调……”韩震忧心忡忡。

  “无兵,便造势!”陆明远断然道,“刘整新败,叛军士气低落。蒙古大汗见我澶州固若金汤,东线亦难突破,其锐气已挫三分。此刻,他必定将目光聚焦于真定这颗眼中钉!他想要拔掉真定,我们就偏不让他如意!”

  一个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计划,在陆明远脑海中迅速成形。

  他立刻召集众将,下达了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命令:

  第一, 澶州、以及东西两线各营寨,从明日开始,偃旗息鼓,所有士卒轮番休息,故意示敌以弱,做出伤亡惨重、无力再战的假象。

  第二, 派出所有剩余的骑兵,分成数十股小队,多带旗帜,夜间悄悄潜过黄河(利用熟悉的小道和未被严密监视的河段),在北岸广袤的区域昼伏夜出,摇旗呐喊,虚张声势,伪装成大批援军已经抵达、正在北岸机动的迹象。

  第三, 动用一切手段,散布流言,声称朝廷已派遣重臣(甚至可暗示是陆明远本人)率领十万西军精锐,即将出潼关,自侧后攻击蒙古大军。

  第四, 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他亲自挑选了三百名最精锐、最忠诚、也最熟悉河北地形的死士,由韩震亲自率领。他们的任务,不是去救援真定,那无异于杯水车薪。他们的任务是,携带尽可能多的、轻便却关键的物资——主要是治疗刀疮箭伤的金疮药、以及提神的盐块和糖块,还有他陆明远以血书写的“坚守待援,援军将至”的短笺,想尽一切办法,渗透过蒙古与刘整的封锁线,潜入真定城内!

  “你们的任务,不是杀敌,是送信,送药!是告诉孟珙和真定的守军,朝廷没有忘记他们,我陆明远没有忘记他们!让他们知道,他们不是在孤军奋战!城外,有我们的人在活动,更大的援军正在路上!让他们务必,再坚守至少二十天!”陆明远盯着韩震,一字一句地说道,“哪怕……你们三百人,只能进去三十人,十人!哪怕只有一个人,把消息和东西带进去,就是成功!”

  这是心理战,也是一场豪赌。赌的是蒙古大汗会因为宋军的“异常”举动和北岸的“疑兵”而犹豫,不敢立刻倾尽全力攻打真定;赌的是真定守军在得到外界消息和些许补给后,士气能得以维系,爆发出更强的韧性;赌的是韩震他们,能够创造奇迹。

  “末将……领命!”韩震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他知道此去九死一生,但他更知道,这是目前唯一能救真定、救北疆战局的希望。

  夜色深沉,澶州城在短暂的喧嚣后,陷入了诡异的寂静。而对岸的蒙古大营,以及更北方那座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真定府,则注定要迎来一个不眠之夜。

  陆明远独立城头,夜风吹动他花白的鬓发,望着韩震率领那三百死士如同幽灵般消失在黑暗的黄河水面上,他的心中充满了沉重的期望与决绝。

  这一局,他押上了自己最后的威望,押上了忠勇将士的性命,也押上了大宋王朝那风雨飘摇的国运。

  成,则可扭转战局,重创虏酋。

  败,则万事皆休,山河破碎。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无论如何,他已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