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禾影醉处暑-《混沌星图》

  处暑前七日,韩家晒谷场的竹匾突然泛出金芒。韩林蹲在檐下翻《齐民要术》,竹篾刚蹭过书页,就听见院外传来声——不是落叶,是谷粒从草垛上滚下来的轻响。他抬头,见晒谷场的稻草垛顶站着只灰褐色的小鸟,翅膀上沾着新泥,正歪着脑袋啄食遗落的谷粒,每啄一下,草垛就往下陷半寸。

  先生!小丫头举着片带芒的稻穗撞开院门,蓝布裙沾着草屑,后山坡的稻子不对劲!我阿爹说,往年这时候早该抽穗了,今儿个倒像被谁抽了筋——您瞧!她把稻穗往石桌上一放,穗尖结着黑褐色的疤,摸上去干巴巴的,像团烤焦的稻草。

  韩林捏起稻穗,凑到鼻端。本该是清冽的稻香里,竟裹着股焦苦——像被太阳晒了三天的陈皮。他刚要说话,老龟驮着半筐陈谷爬进来,龟壳上的泥渍泛着暗褐,这土不对。

  “土?”小丫头如同一只好奇的猫儿,蹲下身来,用那粉嫩的指尖轻轻捻起老龟背上的泥,“是后山谷的土吧?我今早跟着阿爹去挖薯,踩过的地方黏糊糊的,仿佛是被鲜血浸泡过的棉絮。”她突然像只受惊的小鹿,紧紧拽住韩林的衣袖,“您闻闻,有股子腥甜!”韩林将鼻子凑过去,果然嗅到一股发酵的甜腥,恰似那新酿的米酒,却比往年浓烈了三分。他的脑海中猛地浮现出昨夜在《荆楚岁时记》里看到的记载:“处暑之日,鹰乃祭鸟。天地始肃。禾乃登。其候为凉。”而更令他心惊胆战的是,记忆中四十年前,村里的老猎户周阿公就是在处暑前遭遇“秋燥”——整片稻田的穗子都如被抽走了生命力般蔫成空壳,最后他只能跪在田埂上,对着天空悲怆地呼喊:“秋神收走了咱的命!”“许是秋神动了怒。”老龟用龟甲如同敲响战鼓般敲了敲石桌,“我活了三百岁,也只在康熙五十二年见过这阵仗。那年处暑前,后山的稻浪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黄,如同一幅绚丽的画卷。后来是村东头的盲眼阿婆用稻秆编了个‘秋篮’,宛如一只精巧的艺术品,装了七七四十九粒新稻,才将秋神请了回来。”它伸出前爪,在地上如画家挥毫泼墨般画了道弯弯曲曲的线,“那秋篮就在这后山谷的竹坞里。”

  后山谷的竹坞在晨雾里泛着青碧。韩林踩着没膝的蕨草往前挪,鞋跟下的竹根作响。小丫头举着竹篾灯笼在前头照路,灯笼里的烛火被露水打湿,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竹壁上,像两具摇晃的纸人。老龟驮着陈谷爬在最后,龟壳上的泥渍在阳光下泛着金,秋神在井里。

  韩林抬头望了望天——铅灰色的云层里漏下几缕光,照得竹坞里的稻穗更显眼了。他刚要说话,小丫头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指向竹坞深处的老井。井沿爬满青苔,水面浮着层油花,倒映着竹坞的金影。

  老猎户拄着木铳蹲在井边,腰间别着半块兽皮,林先生,我家那片稻田今早全蔫了。他从怀里掏出截黑黢黢的稻秆,这是我昨晚在田边捡的,您看——

  稻秆上粘着半枚稻穗,壳子边缘泛着焦黑,像被谁用火烤过。韩林接过稻秆,指尖刚碰到稻穗,稻秆突然发烫,烫得他差点松手。小丫头凑过来看,突然地叫出声:这是仓颉的字!和守泉老人捡的石头上的一样!

  竹坞的老井边长着棵百年老槐。韩林跟着老猎户绕到槐树下时,阳光正透过叶缝洒在井沿,照见井壁上的刻痕——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像被虫蛀了的甲骨文。老猎户用枯枝拨了拨井壁,这些是五十年前我阿公刻的。那年处暑前,稻穗堆得比我人还高,阿公说稻是地脉的舌头,抽穗是它在说话

  他指着井壁最深处的一行字:稻垂三穗,地脉方醒;秋声九起,阴阳自平。韩林凑过去,发现字迹里竟渗出细密的水珠,像有人刚用湿布擦过。老猎户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我阿公传下来的,上面说秋不侵真心,穗不坠善念

  布包展开,里面是卷发黄的帛书,字迹已经模糊,却能看清幅画:戴斗笠的农夫跪在井边,怀里抱着稻穗,井里浮着个穿稻穗衣的少女,正把稻穗喂进他嘴里。韩林指着画里的少女,这就是秋神?

  老猎户叹了口气,我阿公说,五十年前他在这井边种稻,遇着大旱,稻苗都快旱死了。夜里他梦见个穿稻穗衣的姑娘,说你用真心护稻,我就用真心护秋。第二天,井里就冒出水来,稻苗也活了。他指了指画里的稻穗,心穗,是用真心种出来的稻穗,能和秋神通灵。

  韩林跟着老猎户来到井边时,天已擦黑。小丫头举着灯笼,灯光映得井水泛着幽蓝。老猎户把帛书铺在石板上,要请秋神,得用引她。他从怀里掏出个陶瓮,这是我存了三年的,每年处暑前,我都挑最饱满、最干净的稻粒,用晨露泡三天,再埋在老槐树下。

  陶瓮打开,里面是金黄金黄的稻穗,每粒都泛着暖光,像撒了把星星。韩林捏起粒稻种,放在耳边,竟听见细微的声——是稻芽顶破种皮的声音,是稻穗抽条的声音,是风吹过稻浪的声音。

  该唱了。老猎户轻声说。小丫头清了清嗓子,声音像新抽的竹枝般脆嫩:心穗黄,秋声长,秋神姐姐回家乡......歌声飘出去很远,惊醒了山涧的溪水。溪水应和着,把歌声送到井底。

  突然,井水泛起涟漪。韩林俯下身,看见水面浮出个穿稻穗衣的少女,发间别着稻穗,正歪着脑袋看他。她的眼睛像两潭泉水,映着小丫头的歌声,又映着韩林手里的。

  你是秋神?韩林轻声呢喃,仿佛生怕惊扰了眼前的神灵。少女微微颔首,如同一朵盛开的秋菊,指尖轻轻点在稻穗上,宛如蜻蜓点水般轻柔,我是。三日前,有人往井里倒了石灰,还美其名曰,可他们却不知,我最为惧怕的便是不真心她的声音犹如稻穗划过皮肤,轻柔而细腻,仿佛能在人的心头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那些石灰如恶魔般玷污了我的泉眼,斩断了我的稻脉,所以今年的稻穗才会如被霜打般蔫黄,才会生出那令人痛心的焦痕。那可如何是好?小丫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跺着脚,我阿爹说,再这样下去,今秋恐怕要饿肚子了!秋神的手指轻轻指向陶瓮,如同指向希望的灯塔,心穗便是我的救命稻草。但需要有人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回竹坞的稻节里,用真心去呵护,如同呵护自己的孩子一般,待它们长出新的稻穗时,我便能借助它们的力量,将那断裂的秋脉重新续上。她的目光如春风般和煦,轻轻地扫过小丫头,这孩子拥有一颗如同金子般珍贵的真心,去年她悄悄地为受伤的麻雀筑起温暖的巢穴,今年春天又为干渴的竹根送去甘甜的泉水,实乃可造之材。

  小丫头涨红了脸,我...我能行吗?

  “能。”秋神嫣然一笑,稻穗宛如璀璨的明珠,在她如丝般的发间闪耀着光芒,“但你得答应我,放稻穗时要心平气和,不可急躁,亦不可抱怨,需如呵护刚出壳的小鸡那般小心翼翼。”处暑当日的清晨,韩林轻轻推开院门,眼前的景象令他瞠目结舌。后山谷的竹坞仿佛被金黄的颜料浸染,宛如一团团熊熊燃烧的云霞。稻枝上悬挂着新抽的稻穗,每一粒都如饱胀的珍珠,似乎随时都会爆裂开来。更为奇妙的是,稻穗上沾染着点点金粉,那是昨夜秋神留下的光辉,此刻正散发着暖融融的光芒,宛如冬日里的暖阳。“先生!”小丫头如同一只欢快的小鹿,高举着竹篮飞奔而来,篮中装满了刚刚采摘的稻穗,“阿爹说,今早的稻香能飘十里!”她将篮子稳稳地放在石桌上,“您尝尝,我特意为您留了最饱满的那一颗!”韩林小心翼翼地剥开稻穗,放入口中。稻香与甜腥交织在一起,如同一股清泉,从舌尖流淌至喉头,竟然比去年的新米还要鲜美。小丫头乖巧地蹲在他脚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先生说,处暑是不是就是秋天的信?”“是呀。”韩林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辫,“处暑是秋天写下的第一封信,每一粒稻,都是信中的一个字。”他指着后山谷,轻声说道,“你看,稻田在书写着‘丰’,稻穗在书写着‘实’,连老井都在书写着‘醒’。”

  这时,虎子扛着锄头从田埂过来,裤脚沾着泥,先生!我阿娘说,今早的地垄里冒绿芽了!去年这时候还旱着呢,今年竟比往年早了半个月!他蹲下来,把锄头往地上一杵,您瞧,这芽儿嫩得能掐出水!

  韩林走过去,见泥土里真的冒出片新绿。芽尖上挂着滴晨露,里面裹着粒金黄的稻穗——正是昨夜种下的。更奇的是,晨露里竟映着张小脸——是小丫头,正踮着脚在稻田里放稻穗。

  “这可是秋神的馈赠啊!”老猎户手持木铳,缓缓走来,宛如一位饱经沧桑的智者,手中捧着一株新稻,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这稻子可是用‘心穗’精心培育出来的,能结出双倍的粮食呢!”他舀起一碗清澈的泉水,宛如捧起了大地的琼浆,小心翼翼地递给韩林,“您快尝尝,这可是地脉的甘甜啊!”韩林接过碗,泉水如同一股清泉流入喉咙,清冽无比,带着丝丝回甘,仿佛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深情厚意。他的思绪突然飘回昨夜在井边,秋神的话语犹在耳畔:“稻子并非只是庄稼,它更是人心的象征。你对它付出真心,它便会对你报以实在;你若对它敷衍了事,它也会对你虚与委蛇。”原来,所谓的“处暑”,并非仅仅是秋天的起始,更是生命的沉淀,是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希望之光。“原来,这就是秋神啊!”小丫头轻声呢喃,她那如瀑布般的发辫上,还沾着几缕稻芒,此刻正随着微风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秋天的故事,“秋天并非是突然降临的,而是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就像阿娘腌制的酸豆角,只有经过时间的沉淀,才能散发出最浓郁的香气。”

  傍晚时分,晒谷场的灯笼全亮了。王阿婆的织光舞队正跳得热闹,十二个穿黄衫子的姑娘举着稻穗编的舞裙,转起圈来,稻芒簌簌落在地上,像下了场金雨。老猎户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株稻穗,穗子上的金粉在灯光下泛着光,这穗子能传代,以后谁要是遇上旱季,就来我这拿。

  韩林坐在竹椅上,看小丫头举着稻穗跑上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黄衫子,发辫上别着稻穗,见他看过来,眼睛弯成月牙:先生说,处暑是秋天的信,那我要给山里的小松鼠写封信,告诉它们松子熟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处暑到,禾影摇,新穗满坡香满道;真心放,真情护,人间处处是新谣......

  歌声飘得很远,惊醒了山涧的溪水。韩林望着远处的后山谷,那里的稻田正翻涌,像在应和他的话。等明年处暑,这些稻田会更茂盛,结出更多的稻穗,酿出更香的米酒。

  夜渐深时,韩林躺在竹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虫声像谁在轻轻敲鼓,和着远处晒谷场的笑声,织成张温柔的网。他摸出枕头下的稻穗——那是白天小丫头硬塞给他的,说是秋神送的秋信。

  忽然,窗外传来声。他掀开窗帘,只见团金色的光停在窗棂上,稻芒簌簌落在地上,像撒了把星星。见他出来,那团光歪着脑袋,用稻穗指了指后山谷,又指了指他的窗台。

  韩林顺着光看过去——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株新稻,正抽着嫩芽,在风里泛着翠绿。芽尖上挂着的露珠里,映着他和小丫头的笑脸,还有老猎户放稻穗的影子,以及晒谷场上飘着的歌声。

  原来你早就在准备了,他轻声说,明年的秋天,该收点新的东西了。

  那团光响了两声,化作几点金粉,飞进了夜色里。风裹着稻香涌进来,韩林裹紧被子,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不管多冷的冬天,只要心里揣着颗真心,总能等来秋天的——就像这秋神的稻田,就像老井里的清泉,就像小丫头眼里的光。

  窗外,禾影仍在摇晃,像在应和他的话。而更远处,山涧的溪水正在奔流,溅起细小的涟漪——那是秋天的第一声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