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菊霜染寒露-《混沌星图》

  寒露前七日,韩家院角的铜漏居然结了霜。韩林蹲在檐下擦铜漏,铜尺刚碰到漏壶,就瞅见壶口结了层薄冰,仿佛谁在琥珀上撒了把盐。他吹了口气,冰面没化,反倒渗出细密的水珠,顺着铜尺往下流,在石桌上晕出个淡青的圆——那是寒露的刻度,比往年早了整整七日呢。“先生!”小丫头举着片枯菊撞开院门,蓝布裙上沾着晨露,“后山坡的菊田全都蔫啦!我阿爹说,往年这时候早该‘菊有黄华’了,今儿个却像被谁抽了筋——您瞧!”她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朵焦褐色的野菊,花瓣边缘结着白霜,摸上去脆脆的,好似晒干的蝉蜕。韩林捏起野菊,放到鼻尖闻了闻。本该是清新的菊香中,竟夹杂着一股涩味,宛如被霜打蔫的老茶梗。他正想说话,老龟驮着半筐陈枣慢悠悠地爬了进来,龟壳上的泥渍透着暗紫,“这土有问题。”“土?”小丫头蹲下身,用指尖捻了捻老龟背上的泥,“是后山谷的土吧?我今早跟着阿爹去挖薯,踩过的地方黏糊糊的,像泡了血的棉絮。”她突然拉住韩林的衣袖,“您闻闻,有股子腥甜呢!”

  韩林凑过去,果然闻见股发酵的甜腥,像新酿的米酒,却比往年浓了三分。他猛地想起昨夜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看到的记载:寒露之日,鸿雁来宾。雀入大水为蛤。菊有黄华。其候为肃。而更让他心惊的是,记忆里三十年前,村里的老菊农陈阿公就是在寒露前遭遇——整片的杭白菊突然焦枯,连他最宝贝的金背大白都谢了瓣,最后他跪在菊田里,说霜主嫌咱们心躁。

  许是霜主动怒。老龟用龟甲敲了敲石桌,我活了三百岁,只在康熙三十年见过这阵仗。那年寒露前,后山的菊田全谢了,后来是村西头的绣娘用菊瓣绣了朵霜魄花,才把霜主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地上画了道弯弯曲曲的线,那霜魄花就在这后山谷的云栖涧。

  云栖涧的晨雾比往年浓了三分。韩林踩着没膝的野栗子树往前挪,鞋跟下的落叶作响,惊起几只寒鸦。小丫头举着竹篾灯笼在前头照路,灯笼里的烛火被雾气打湿,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岩壁上,像两团模糊的墨。老龟驮着陈枣爬在最后,龟壳上的泥渍在阳光下泛着金,霜主在崖边。

  韩林抬头望了望天——铅灰色的云层里漏下几缕光,照得云栖涧的菊田更显眼了。那些菊田本该是金灿灿的,此刻却像被谁用烟熏过,叶尖泛着焦黄,连最耐寒的野菊都耷拉着脑袋。更奇的是,田埂上落了层细碎的白霜,不是寻常的露水,倒像是有人把月光揉碎了撒在地上。

  小丫头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指向崖边老松树。树洞里塞着块霜纹玉珏,表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和昨夜老龟背上的泥印一模一样。这是仓颉的字!小丫头眼睛发亮,和虎子捡的陶片上的一样!

  韩林捡起玉珏,指尖刚碰到刻痕,玉珏突然发烫,烫得他差点松手。更奇的是,玉珏里竟渗出细密的水珠,像有人刚用湿布擦过。老龟凑过来嗅了嗅,这是云栖涧的露水,掺了菊香的。

  云栖涧的崖壁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青灰。韩林攀着野藤往上爬,岩缝里的野菊开得正盛,可越往上走,空气里的甜腥味越重。小丫头举着灯笼照向崖顶,瞳孔骤然收缩:先生!崖上全是霜!

  崖顶的岩石上凝着层薄霜,不是寻常的透明,是泛着淡蓝的冰晶,像有人把蓝墨水兑进了霜里。韩林伸手去接,霜花刚碰到指尖,就像活物似的钻进皮肤,凉得他打了个寒颤。更奇的是,霜花里竟浮出幅画面——二十年前秋夜,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跪在崖边,怀里抱着株枯菊,正往树根上浇泉水。

  那是...我阿奶?小丫头突然开口。她的声音发颤,我阿奶临终前说过,她年轻时在云栖涧种过菊,后来...后来菊全谢了。

  韩林仔细看那画面,发现姑娘脚边有个陶瓮,瓮口封着红布,布上的花纹和玉珏上的符号一模一样。他刚要说话,崖壁突然传来声。两人抬头,见崖顶的霜花正顺着岩石往下淌,在石缝里汇成条细流,最终滴进崖底的石坑——那石坑里竟开着朵半透明的花,花瓣上凝着星点银光。

  霜魄花!老龟的声音从崖下传来,透着岁月的沧桑,我活了三百岁,也仅在传说中听闻此花!传言需用真心滋养百年的露水方能绽放,其花瓣中隐匿着霜主之魂。韩林与小丫头沿着藤蔓缓缓爬下崖底,此时天已渐黑。石坑中的霜魄花,碗口大小,花瓣宛如冰雕般晶莹剔透,每一片都散发着淡蓝的光芒,花蕊中坐着一个拇指大小的少女,发间别着菊瓣,正歪着头凝视着他俩。你是霜主?韩林轻声问道。少女颔首轻点,指尖轻触花瓣,我便是。三日前,有人在崖顶的泉眼中倾倒了生石灰,美其名曰,然他们并不知晓,我最为惧怕的便是不真心她的声音仿若霜花滑过叶片,清冷而沉静,那些生石灰玷污了我的泉眼,断绝了我的霜脉,故而今年的菊才会枯萎,才会出现焦痕。那该如何是好?小丫头焦急地跺着脚,我阿爹曾言,若长此以往,今秋怕是连菊茶都难以品尝了!

  霜主指着石坑边的陶瓮,霜魄能救我。但需要有人把它们浇在崖顶的菊根里,用真心养护,等它们渗进树脉时,我就能借它们的力,把霜脉续上。她看了眼小丫头,这孩子有颗真心,去年她偷偷给受伤的蝴蝶做窝,今年春天又给干渴的竹根浇水,是个好苗子。

  小丫头的脸涨得像熟透的苹果,红彤彤的,我...我能行吗?能。霜主微微一笑,如春花绽放,花瓣在她发间闪耀着璀璨的光芒,但你得答应我,浇霜时不能急躁,不能抱怨,要像呵护刚出壳的小鸡一样。

  寒露时节的清晨,韩林缓缓推开院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如痴如醉。后山谷的云栖涧宛如一块碧绿的翡翠,晶莹剔透,仿佛是大自然用最细腻的画笔精心描绘而成。菊田上的叶子绿意盎然,宛如一片片绿色的绸缎,随风舞动。野菊的枝桠上挂满了金澄澄的果子,每一颗都圆润饱满,宛如一个个金色的小灯笼,仿佛即将爆裂开来。更令人称奇的是,果子上闪烁着点点银光,那是昨夜霜主留下的霜魄,此刻正散发着温暖柔和的光芒,如点点繁星般璀璨夺目。

  先生!小丫头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兴高采烈地举着竹篮跑了过来,篮里装满了刚刚采摘的野菊,阿爹说,今早的菊香能飘十里呢!她将篮子轻轻地放在石桌上,仿佛放下了一颗珍贵的明珠。您尝尝,我特意留了最甜的那一朵!韩林小心翼翼地剥开野菊,放入口中。清甜中夹杂着微微的苦涩,如同一曲悠扬的乐章,从舌尖缓缓流淌至喉头,那滋味竟然比去年的菊花糕还要鲜美,令人回味无穷。

  小丫头乖巧地蹲在他的脚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圈,眨着灵动的大眼睛问道:先生,寒露是不是就是秋天的信呀?是啊。韩林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发辫,寒露是秋天写的第四封信,每一朵菊,都是信里的一个字。他指向后山谷,你瞧,菊田在写,霜花在写,连崖壁都在写呢。

  这时,虎子扛着锄头从田埂过来,裤脚沾着泥,先生!我阿娘说,今早的地垄里冒绿芽了!去年这时候还旱着呢,今年竟比往年早了半个月!他蹲下来,把锄头往地上一杵,您瞧,这芽儿嫩得能掐出水!

  韩林走过去,见泥土里真的冒出片新绿。芽尖上挂着滴晨露,里面裹着粒银白的霜魄——正是昨夜种下的。更奇的是,晨露里竟映着张小脸——是小丫头,正踮着脚在菊田底下浇霜水。

  此乃霜主之礼也。老龟驮着陈枣缓缓走来,手中捧着一株新菊,宛如捧着一颗珍贵的明珠,此菊树乃以滋养而成,其籽可结双倍之多。他舀了一碗清泉递给韩林,您且尝尝,此乃地脉之甜。韩林接过碗,泉水入喉清冽,如同一股清泉在舌尖流淌,带着丝丝回甘。他忽地忆起昨夜在崖边,霜主所言:霜水非水,乃天地之呼吸;人非客,乃天地之子。原来所谓,绝非寒冷之起始,而是生命之沉淀,是世世代代积攒之温柔。原来此乃霜主。小丫头轻声呢喃。她的发辫上沾染着菊香,此刻正随风轻轻摇曳,宛如翩翩起舞的仙子,秋天并非骤然降临,而是如阿娘腌制的菊花糖一般,需耐心等待,方可品味到那最甜美的滋味。傍晚时分,晒谷场的灯笼悉数亮起,宛如点点繁星坠落人间。王阿婆的织光舞队正舞动得欢快,十二个身着月白衫子的姑娘,高举着野菊编织的舞裙,轻盈地旋转着,菊瓣如金雨般簌簌落下,美不胜收。老菊农坐在老槐树下,手中捧着一朵霜魄花,花瓣上的银光在灯光下闪烁着神秘的光芒,此花可传代,日后若有人遭遇寒夜,尽可来此借光。

  韩林坐在竹椅上,看小丫头举着野菊跑上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月白衫子,发辫上别着菊瓣,见他看过来,眼睛弯成月牙:先生说,寒露是秋天的信,那我要给山里的小松鼠写封信,告诉它们松子熟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寒露到,霜魄摇,新菊满坡香满道;真心浇,真情护,人间处处是新谣......

  歌声飘得很远,惊醒了山涧的溪水。韩林望着远处的云栖涧,那里的菊田正翻涌,像在应和他的话。等明年寒露,这些菊田会更茂盛,结出更多的野菊,酿出更香的菊茶。

  夜渐深时,韩林躺在竹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虫声像谁在轻轻敲鼓,和着远处晒谷场的笑声,织成张温柔的网。他摸出枕头下的野菊——那是白天小丫头硬塞给他的,说是霜主送的秋信。

  忽然,窗外传来声。他掀开窗帘,只见片银色的光停在窗棂上,菊瓣簌簌落在地上,像撒了把星星。见他出来,那片光歪着脑袋,用菊瓣指了指后山谷,又指了指他的窗台。

  韩林顺着光看过去——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株新菊,正抽着嫩芽,在风里泛着翠绿。芽尖上挂着的露珠里,映着他和小丫头的笑脸,还有老菊农浇霜的影子,以及晒谷场上飘着的歌声。

  原来你早就在准备了,他轻声说,明年的秋天,该静点新的东西了。

  那片光响了两声,化作几点银霜,飞进了夜色里。风裹着菊香涌进来,韩林裹紧被子,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不管多冷的冬天,只要心里揣着颗真心,总能等来秋天的——就像这霜主的菊田,就像崖壁上的霜魄花,就像小丫头眼里的光。

  窗外,霜影仍在摇晃,像在应和他的话。而更远处,山涧的溪水正在奔流,溅起细小的涟漪——那是秋天的第一声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