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寒露荻雪乱-《混沌星图》

  寒露第七日,芦苇荡的白絮成了霜。

  韩林站在荡边,风卷着细雪般的芦花往领口钻,他却浑然不觉。指尖刚触到那丛枯黄的芦苇,就顿住了——往年的芦苇要到霜降才会泛白,此刻却像被谁撒了把碎玉,苇穗上的白絮凝着冰晶,摸上去凉得刺骨。更奇的是,芦苇秆上竟爬着细密的裂纹,像被谁用冰锥划过,渗出的汁液在阳光下泛着淡蓝,像极了老宅梁上那幅冬捕图里的冰棱。

  先生!小桃儿裹着粗布坎肩从芦苇荡里跑出来,发梢沾着白絮,怀里抱着个粗陶盆,阿婆说灶屋的陶盆全裂了!今早我去腌酸菜,见西墙根的盆裂成两半,腌的萝卜条全冻成了冰坨子......她把陶盆往石凳上一放,盆底结着层薄霜,您摸摸,这霜是凉的,可冰碴子扎手!

  韩林俯身捡起根带霜的芦苇,凑到鼻端轻嗅,果然有股冷冽的腥。他哈了口气在苇尖,白絮里竟映出模糊的画面——十年前的寒露,他和阿公在芦苇荡里捕鱼,阿公用竹篙挑开芦苇,小桃儿的奶奶端着新腌的萝卜干过来,霜花漫进竹篓,芦苇穗上的白絮闪着碎银似的光。

  这霜不对。老龟驮着半筐冻鱼从篱笆外爬进来,龟壳上的霜花像缀了串碎钻,我活了三百岁,只在光绪十八年见过这阵仗。那年寒露,村后的镜湖全冻了,后来是村东头的渔娘用芦花编了百只雪雁,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地上画了道弯弯曲曲的线,那霜魂的栖身地就在这芦苇荡后的冰洞。

  芦荡的裂痕

  冰洞在芦苇荡最深处。韩林跟着小桃儿穿过齐腰深的芦苇时,霜风正卷着白絮往脸上扑。小桃儿举着盏竹篾灯,灯焰被冷风吹得忽明忽暗,阿公说,冰洞里有块霜神碑,刻着霜凝万物,莫伤根本。可上个月,来了群穿西装的人,说要建湿地酒店......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一声。两人加快脚步,绕过芦苇丛,只见冰洞前的空地上停着辆推土机,钢铁铲斗正往芦苇荡里推,芦苇成片倒下,露出底下结着薄冰的泥地。铲斗下方,原本覆盖着厚雪的地面露出一片暗蓝的冰层,冰缝里渗出股股寒气,顺着风势往四周扩散,把路边的野菊都冻成了紫褐色。

  住手!小桃儿举着根冻硬的芦苇冲过去,这荡是霜神的家,你们不能推!

  戴金丝眼镜的男人从推土机驾驶舱跳下来,手里攥着文件夹,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这湿地开发能给村里引三千万投资,够建十栋养老院!他挥了挥手,身后冲上来四个保镖,把这小丫头拉走,别耽误老子施工!

  先生!小桃儿哭着撞进韩林怀里,他们人多,还有推土机......

  韩林摸了摸小桃儿的发顶,抬头看向芦苇荡。铲斗所过之处,芦苇被成片压碎,露出底下干涸的泥塘。更让他心惊的是,冰缝里渗出的寒气越来越多,顺着推土机的缝隙往空中涌,在半空凝成细小的冰针,落在村民的屋顶上,把瓦片都砸出了裂纹——那是村里祖祖辈辈遮风挡雨的老房子。

  住手!韩林提高声音,这荡养了多少年人?我阿公的阿公就在这儿捕鱼,到我这辈,已经传了十代!你们推的不是芦苇,是命!

  男人推了推眼镜:你算哪门子专家?这地早被规划成生态旅游区了,合同上盖着区政府的章!

  韩林弯腰捡起根带霜的芦苇,这根芦苇里,有我阿婆的婚誓;这冰缝的寒气里,有我阿公的青春;这芦苇荡的泥里,有我爹娘的初遇。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芦花饼香吗?不,是阿婆煮的红枣粥,是我奶奶每年寒露给娃娃们做的冻梨。你推了这荡,推的是咱们村的魂。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捉过螃蟹,阿婆还给我编过芦花鸢......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荡边拍了婚纱照,媳妇说芦花比婚纱还好看......

  男人盯着韩林看了半晌,突然合上文件夹:行,今天就到这儿。他转身对手下发令,把推土机退了,把铲斗收起来!又从兜里掏出张名片,兄弟,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事找我。

  霜信的重生

  寒露当日的清晨,韩林被一阵细碎的响动惊醒。他睁开眼,见窗台上放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盏山泉水,水面浮着片新芦花。碗底压着张纸条,是小桃儿的字迹:先生,霜魂醒了,阿婆说请您去冰洞看看。

  韩林披上外衣出门,见院外的老槐树都垂下了枝桠,叶尖挂着的白霜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沿着芦苇荡的小路往冰洞走,远远就听见的水声——原本结冰的泥塘竟化了,能看见塘底的青石板,还有几尾银白的小鱼在水草间穿梭。

  冰洞前的芦苇丛里,站着个穿青衫的少女。她发间别着冰晶,肌肤白里透蓝,像刚从冰湖里捞出来的玉,眼尾泛着浅褐,正是昨夜冰缝里见到的霜魂。

  成功了。她轻声说,霜信已经和地脉融为一体,往后这荡的芦苇,会比从前更密,霜花会更美。

  韩林走近,见她脚下踩着根新芦苇,秆上还凝着霜晶。霜魂抬手,指尖拂过冰洞,立刻漾起圈圈涟漪。涟漪里浮出幅画面:百亩芦苇荡铺展开来,高的苇、矮的苇、开花的苇,层层叠叠,像天上的云落在人间。芦苇荡边有小路蜿蜒,路边的老槐树下,有戴草帽的老人编芦席,有扎羊角辫的娃娃捉螃蟹,笑声惊起一对白鹭。

  这是我记忆里的芦苇荡。霜魂笑了,五十年前,阿婆就是在这儿许的愿,要让我永远守护这片水。后来她嫁去北坡,走前把我托付给阿公。阿公用一辈子的时间守着这荡,直到他去年冬天......

  阿公是在等您回来。韩林说,他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小林子,替我看顾着芦苇荡,等霜魂回来的那天,替我给她编个芦花席

  霜魂的眼眶泛起水光:阿公编的芦花席,我还收在冰洞的石缝里。等今晚月亮圆了,我带您去看。

  这时,小桃儿举着个竹篮跑来,篮里装着刚摘的芦花:先生!阿婆说,今早的芦花能絮成最软的席!她把篮往石桌上放,您瞧,我特意挑了最大的!

  韩林接过竹篮,见芦花上还沾着霜晶,瓣尖的白絮像撒了层细盐。他伸手接住片芦花,轻轻一吹,白絮便飘起来,在风里打了个旋儿,落在小桃儿的发间。

  这是...霜信絮的孩子?小桃儿仰起脸,眼睛弯成月牙。

  是呀。霜魂蹲下来,指尖拂过她发间的芦花,阿婆说,霜魂回来的那天,所有芦花都会带着祝福来谢恩。

  韩林摸了摸小桃儿的头,想起昨夜霜魂说的话:霜不是冰,是天地的吻;秋不是尽,是生命的沉淀。原来所谓,从来不是季节的终结,是天地的馈赠,是世世代代攒下的希望。

  原来这就是霜魂。小桃儿轻声说。她的发辫上还沾着芦花,此刻正随着风轻轻摇晃,冬天不是突然来的,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像阿婆腌的糖蒜,要等够日子才最甜。

  尾声·荻韵长

  傍晚时分,芦苇荡的灯笼全亮了。王阿婆的芦花饼摊正支得热闹,十二个穿蓝布衫的妇人守着木柴灶,手起手落间,芦花饼在锅里翻着金浪,甜香像白雾般漫出来。老渔娘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个新编的芦花席,席面织着霜花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席能盖过整个冬天的寒,以后谁要是怕冷,就来我这讨条。

  韩林坐在竹椅上,看小桃儿举着芦花跑上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月白粗布衫,发辫上别着冰晶,见他看过来,眼睛弯成月牙:先生说,寒露是秋天的信,那我要给芦苇荡里的小螃蟹写封信,告诉它们冰面下的水,还暖着呢!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寒露到,荻雪乱,新苇满荡唱新谣;真心护,真情守,人间处处是新朝......

  歌声飘得很远,惊起了芦苇荡里的白鹭。韩林望着远处的冰洞,那里的芦苇正沙沙作响,像在应和他的话。等明年寒露,这些芦苇会更密,结更美的霜花,护更多的人。

  夜渐深时,韩林躺在竹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风里裹着芦花香,像阿婆织席时的絮语。他摸出枕头下的芦花——那是白天小桃儿硬塞给他的,说是霜魂送的秋信。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他掀开窗帘,只见只白蝴蝶停在窗棂上,翅尖上沾着霜晶,正歪着脑袋看他。见他出来,那蝶振翅飞进了夜色里,风裹着芦花涌进来,韩林裹紧被子,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不管多冷的冬天,只要心里揣着颗真心,总能等来春天的——就像这霜魂的老冰洞,就像冰洞里的霜信,就像小桃儿眼里的光。

  窗外,蝶影仍在摇晃,像在应和他的话。而更远处,芦苇荡的芦苇正在风中轻摇,溅起细小的霜花——那是寒露的第一声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