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纸雪落旧檐-《混沌星图》

  韩林蹲在纸坊的纸浆池边,手刚碰到池沿的青石板,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往年这石板滑溜溜的,都能当镜子照了,现在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池底的纸浆也变成了灰白色的硬壳,就跟被吸干了水的老树皮一样。他揭开晾纸架上的粗布,最上面的桑皮纸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纸纹里的纤维都缠成了一团,活像被霜打蔫的野菊瓣。“先生!”小桃儿抱着个粗陶盆从巷子里跑过来,棉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直响,“李婶说灶上的纸浆不够抄纸啦!我今早去纸坊取浆,发现那浆池裂了条缝,您快闻闻这纸的边角——”她把盆往石桌上一倒,“湿哒哒的,都能拧出水来!”

  韩林拾起片纸边角,放在鼻端轻嗅,果然有股霉味,像埋了半冬的旧书。他蹲下身,用枯枝拨了拨池底的碎浆,竟从干浆里翻出半截红绳——是小桃儿八岁时系的,说要给纸坊婆婆系腰带。

  是纸魂散了。老龟从纸坊的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上沾着纸浆渍,我活了三百岁,只在同治三年见过这阵仗。那年腊月,村北的老纸坊哑了,后来是村东头的绣娘用红线绣了百幅纸鸢,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纸鸢,那纸魂的栖身地,就在这纸坊地下的暗河里。

  纸坊的裂痕

  暗河在纸坊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渗出细密的水珠,却始终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咚咚响:莫急,纸魂的魂息弱,得顺着纸纹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的墙缝里露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暗黄,滴在青石板上,一声就把砖缝里的青苔蚀成了焦黑的碎末。

  这是纸血。老龟的声音沉了沉,纸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六岁那年?你阿婆给你糊风筝,纸坊的张阿公送了张桃花纸。你举着风筝跑,摔进了雪堆里,风筝骨扎破了手,张阿公用嘴给你吸伤口,说纸是死的,手是活的,人对纸亲,纸就给人疼......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雪下得厚,他把风筝挂在老槐树上,踩着树杈往上够,结果脚滑摔进了雪窝。张阿公拄着拐杖来寻他,蓝布衫上沾着纸浆,见了他的伤,蹲下来用舌头舔了舔:小崽子,这纸是咱村祖上传的桑皮纸,韧性大,扎破手算啥?明儿阿公给你糊个更结实的风筝!

  纸坊的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有条不紊地往卡车上搬运切割机。为首的胖子身着藏青貂皮大衣,嘴里叼着雪茄,面色凝重:“这破旧的纸坊,能有多少价值?在此地建造纸厂,可为咱村带来一千万的收益!”他手臂一挥,身后随即冲出两名壮汉,“将那老头拉开,莫要耽误我们拆卸设备!”“先生!”小桃儿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望去,只见她紧握着一张桃花纸残片,奋力地往人堆里挤,棉鞋已被扯掉一只,“这纸坊乃是纸魂的栖身之所,你们不能拆除!”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壮汉们立刻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纸坊的晾纸架上,一声,架上的竹竿裂成了两瓣。

  韩林的心脏猛地揪紧。那竹竿是他阿公阿婆结婚时置的,三十年了,每年冬天张阿公都要用它晾桑皮纸。此刻竹竿裂了,缝隙里渗出的水泛着暗黄,顺着竹竿往下淌,把青石板都染成了淡黄色。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里传来的一声——原本结实的青砖突然塌陷了块,露出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牌上刻着光绪二十八年,造纸有功八个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纸坊养了多少年人?我阿公的阿公就在这儿造纸,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拆的不是纸浆池,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纸坊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这纸坊里有我阿婆的桃花纸,她年轻时嫁过来,张阿公给她糊了顶粉底桃花的盖头,说这纸越洗越白,像咱们的日子;有我爹的抄纸帘,他十六岁跟着张阿公学抄纸,帘子上总沾着他偷画的青蛙;有我娘的包袱皮,她嫁过来那天,张阿公用边角料给她糊了个红底金花的包袱,说新媳妇的包袱,得装得下全家的福......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饺子香吗?不,是张阿公煮的浆糊汤,是我奶奶每年腊月二十三给娃娃们熬的糖瓜粥。你拆了这纸坊,拆的是咱们村的命。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玩过跳房子,张阿公给我折过纸青蛙......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纸坊前拍了结婚照,媳妇说那晾纸架比背景板还好看......

  胖子盯着韩林看了半晌,突然掐灭了雪茄:行,今天就到这儿。他转身对手下发令,把切割机撤了,把铁链收起来!又从兜里掏出张名片,兄弟,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事找我。

  纸信的重生

  腊月廿四的清晨,韩林被一阵细碎的声惊醒。他睁开眼,见窗台上放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盏山泉水,水面浮着片新纸浆——乳白的,还沾着新鲜的桑皮纤维,像落了层薄雪。碗底压着张纸条,是小桃儿的字迹:先生,纸魂醒了,张阿公说请您去纸坊看看。

  韩林披上外衣出门,见院外的老槐树都垂下了枝桠,叶尖挂着的霜花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沿着青石板路往纸坊走,远远就听见的声响——原本寂静的纸坊里竟传来了抄纸声,哧溜哧溜的,像有人在跟纸浆说体己话。

  纸坊的后窗外,站着个穿靛蓝粗布衫的老人。他腰间别着纸刀,手里攥着把抄纸帘,鬓角的白发沾着纸浆,正是昨夜地窖里见到的纸魂。

  成功了。他轻声说,纸信已经和地脉融为一体,往后这纸坊的纸浆,会比从前更稠,更韧。

  韩林走近,见他脚边放着段新桑皮,纤维上还挂着露珠,凑近些能闻见清冽的木香。纸魂抬手,指尖拂过地窖的裂缝,立刻漾起圈圈涟漪。涟漪里浮出幅画面:百亩纸坊铺展开来,高的纸棚、矮的纸案、挂纸帘的木架,层层叠叠,像天上的云落在人间。纸坊边有小路蜿蜒,路边的老槐树下,有戴蓝布围裙的阿公教孩童抄纸,有扎羊角辫的娃娃捡桑皮,笑声惊起一对麻雀。

  这是我记忆里的纸坊。纸魂笑了,五十年前,张阿公就是在这儿许的愿,要让我永远守护这纸坊。后来他嫁去南庄,走前把我托付给你阿公。你阿公用一辈子的时间守着这纸坊,直到他去年冬天......

  阿公是在等您回来。韩林说,他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小林子,替我看顾着纸坊,等纸魂回来的那天,替我给你张阿公磨块好砚台

  纸魂的眼眶泛起水光:你阿公磨的砚台,我还收在地窖的暗格里。等今晚月亮圆了,我带您去看。

  这时,小桃儿举着个竹篮跑来,篮里装着刚摘的桑皮:先生!张阿公说,今早的桑皮能抄出最白的纸!她把篮往石桌上放,您瞧,我特意挑了最大的!

  韩林接过竹篮,见桑皮上还沾着白霜,纤维的脉络清晰得像幅画。他伸手接住把桑皮,轻轻揉搓,清冽的木香在指缝间散开,像极了小时候张阿公剥桑皮时,满屋子都是的那种香。

  这是...纸信的信。老龟从梁上爬下来,龟壳上沾着新桑皮,这桑皮是用养出来的,比往年更柔。他舀了碗山泉水递给韩林,您尝尝,这是地脉的甜。

  韩林端起碗,“咕嘟咕嘟”几口,那泉水清冽甘甜,让人回味无穷。他忽地想起昨夜纸魂说的话:“纸不是纸,是天地的信;冬不是寒,是生命的藏。”嘿,原来这“腊月”,可不是啥季节的开始,那是天地的大礼包,是祖祖辈辈积攒下的希望呢!“原来这就是纸魂啊。”小桃儿轻声呢喃。她的发辫上还挂着桑皮纤维,这会儿正随着风儿一摇一摆的,“这天啊,可不是一下子就冷的,得一点点攒起来,就跟阿婆晒的纸干一样,得等够了日子,才最白呢!”

  尾声·纸韵长

  傍晚时分,纸坊的灯笼全亮了。张阿公的纸摊正支得热闹,十二个穿蓝布衫的妇人守着陶土盆,手起手落间,纸浆在帘上滑成白浪,纸香像白雾般漫出来。老木匠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个新雕的纸帘扣,扣上刻着纹,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这扣能系在纸帘上,以后谁要是学抄纸,就来我这讨个。

  韩林坐在竹椅上,看小桃儿举着桑皮纸跑上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月白粗布衫,发辫上别着桑皮编的蝴蝶,见他看过来,眼睛弯成月牙:先生说,腊月二十三是灶王爷上天的日子,那我要给纸坊里的小纸魂写封信,告诉它们纸白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腊月到,纸魂醒,新浆满坊唱新谣;真心护,真情守,人间处处是新朝......

  歌声飘得很远,惊起了纸坊边的麻雀。韩林望着远处的纸坊,那里的灯火正翻涌,像在应和他的话。等明年腊月,这些纸会漫过更多的屋檐,暖更多的心,护更多的人。

  夜渐深时,韩林躺在热炕头,听着窗外的雪落声。雪落的声音像谁在轻轻翻书,和着远处抄纸的轻响,织成张温柔的网。他摸出枕头下的纸帘扣——那是白天小桃儿硬塞给他的,说是纸魂送的冬信。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他掀开窗帘,只见只白尾雀停在窗棂上,尾羽上沾着纸浆,正歪着脑袋看他。见他出来,那雀振翅飞进了夜色里,风裹着纸香涌进来,韩林裹紧被子,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不管多冷的冬天,只要心里揣着颗真心,总能等来春天的——就像这纸魂的老纸坊,就像纸坊里的纸信,就像小桃儿眼里的光。

  窗外,雀儿仍在盘旋,像在应和他的话。而更远处,纸坊的抄纸声正在月光下响起,溅起细小的纸沫——那是腊月二十三的第一声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