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腐暖夏至前-《混沌星图》

  韩林蹲在豆腐坊的石磨前,指尖刚触到磨盘的青石板,就泛起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往年的石板该是润得能映出人影,此刻却裂着蛛网状的细纹,像被谁拿指甲狠狠掐过。磨盘上的木轴歪了半寸,轴身的红漆褪成了淡粉,沾着豆渣,像被岁月啃剩的糖块。他掀开晾豆腐的竹帘,最顶端的嫩豆腐蔫头耷脑地瘫着,表面凝着层浑浊的水,像被雨水泡发的旧棉絮。竹帘下堆着半筐黄豆,豆粒皱巴巴的,没了往日的油润,抓一把在手里,沙沙响得像漏了底的米缸。

  先生!小桃儿抱着个粗陶瓮从巷口跑来,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声,张婶说灶上的卤水不够点豆腐了!今早我去豆腐坊取卤,那卤缸卡了壳,您闻闻这豆香——她把瓮往石桌上倒,潮得能拧出水!

  韩林拾起把豆子,放在鼻端轻嗅,果然有股霉味,像埋了半冬的旧书。他蹲下身,用竹片拨了拨磨盘下的碎豆,竟从豆缝里翻出半枚铜铃——是阿婆的阿婆传下来的,铃身刻着豆腐如意,小时候他总爱趴在磨案上看阿婆摇铃,阿婆说:这铃铛跟着我磨了五十年豆腐,等阿林娶媳妇那天,就挂在你家门槛上。

  是腐魂散了。老龟从豆腐坊的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上沾着豆渣,我活了三百岁,只在雍正十二年见过这阵仗。那年夏至,村南的老豆腐坊哑了,后来是村西头的老匠用新豆养了七日,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石磨,那腐魂的栖身地,就在这豆腐坊地下的暗河里。

  豆腐坊的裂痕

  暗河在豆腐坊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渗出细密的水珠,却始终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咚咚响:莫急,腐魂的魂息弱,得顺着豆纹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的墙缝里露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暗黄,滴在青石板上,一声就把砖缝里的青苔蚀成了焦黑的碎末。

  这是腐血。老龟的声音沉了沉,腐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五岁那年?你阿婆给你做豆腐脑,豆腐坊的李阿公送了碗现磨的豆浆。你举着碗跑,摔进了豆堆里,豆浆泼了半身,李阿公用草叶给你擦脸,说腐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对腐亲,腐就给你暖......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阿婆病了,他天没亮就往豆腐坊跑,想帮李阿公推磨。石磨沉得像座山,他推两步就喘,李阿公笑着按住他的手:小崽子,磨要慢慢推,像哄小娃娃睡觉。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继续推,磨盘转动时,豆浆顺着磨缝流进木槽,泛着豆香。

  豆腐坊的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往卡车上搬破碎机。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真丝衬衫,嘴里叼着雪茄,骂骂咧咧:什么破老豆腐坊,能值几个钱?这地建豆制品厂,能赚咱村一千万!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老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拆设备!

  先生!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见她正攥着块豆腐残片往人堆里挤,布鞋被扯得掉了一只,这豆腐坊是腐魂的家,你们不能拆!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壮汉们立刻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豆腐坊的晾豆腐架上,一声,架上的竹帘裂成了两瓣。

  韩林的心脏猛地揪紧。那竹帘是他阿公阿婆结婚时置的,竹篾编得密得能筛水,阿婆说:这帘子跟着我晾了三十年豆腐,等阿林娶媳妇那天,就给你做喜帘。此刻竹帘裂了,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暗黄,顺着竹篾往下淌,把青石板都染成了淡黄色。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里传来的一声——原本结实的青砖突然塌陷了块,露出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牌上刻着光绪三十年,制腐有功八个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豆腐坊养了多少年人?我太爷爷的太爷爷就在这儿做豆腐,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拆的不是石磨,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豆腐坊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霜花,这豆腐坊里有我阿婆的嫩豆腐,她年轻时嫁过来,李阿公给她点了碗豆腐脑,说这腐越点越嫩,像咱们的日子;有我爹的卤水坛,他十六岁跟着李阿公学点豆腐,坛子里总塞着给我带的野山楂;有我娘的豆腐箱,她嫁过来那天,李阿公用新做的箱子给她装了碗桂花糖,说新媳妇的箱子,得装得下全家的甜......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艾草香吗?不,是李阿公煮的卤水汤,是我阿婆每年夏至给娃娃们熬的绿豆汤。你拆了这豆腐坊,拆的是咱们村的命。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玩过跳房子,李阿公给我塞过豆腐干......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豆腐坊前拍了结婚照,媳妇说那竹帘比婚纱还好看......

  胖子盯着韩林看了半晌,突然掐灭了雪茄:行,今天就到这儿。他转身对手下发令,把破碎机撤了,把铁链收起来!又从兜里掏出张名片,兄弟,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事找我。

  腐信的重生

  夏至当日的清晨,韩林被一阵细碎的声惊醒。他睁开眼,见窗台上放着个粗陶瓮,瓮里盛着半瓮山泉水,水面浮着朵白莲花——是豆腐坊后山的野莲,花瓣上还沾着晨露。瓮底压着张纸条,是小桃儿的字迹:先生,腐魂醒了,李阿公说请您去豆腐坊看看。

  韩林披上外衣出门,见院外的老槐树都垂下了枝桠,叶尖挂着的霜花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沿着青石板路往豆腐坊走,远远就听见的声响——原本寂静的豆腐坊里竟传来了推磨声,吱呀吱呀的,像有人在跟石磨说体己话。

  豆腐坊的后窗外,站着个穿靛蓝粗布衫的老人。他腰间别着木勺,手里攥着把木耙,鬓角的白发沾着豆渣,正是昨夜地窖里见到的腐魂。

  成功了。他轻声说,腐信已经和地脉融为一体,往后这豆腐坊的石磨,会比从前更润,更劲。

  韩林走近,见他脚边放着段新石磨,磨身上的蛛网纹已被磨平,凑近些能闻见清冽的豆香。腐魂抬手,指尖拂过地窖的裂缝,立刻漾起圈圈涟漪。涟漪里浮出幅画面:百亩豆腐坊铺展开来,高的磨棚、矮的案板、挂卤水旗的木架,层层叠叠,像天上的云落在人间。豆腐坊边有小路蜿蜒,路边的老槐树下,有戴靛蓝围裙的阿公教孩童推磨,有扎羊角辫的娃娃捡豆粒,笑声惊起一对白鹭。

  这是我记忆里的豆腐坊。腐魂笑了,六十年前,李阿公就是在这儿许的愿,要让我永远守护这豆腐坊。后来他嫁去南庄,走前把我托付给你阿婆。你阿婆用一辈子的时间守着这豆腐坊,直到她去年冬天......

  阿婆是在等您回来。韩林说,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小林子,替我看顾着豆腐坊,等腐魂回来的那天,替我给你李阿公磨块好砚台

  腐魂的眼眶泛起水光:你阿婆磨的砚台,我还收在地窖的暗格里。等今晚月亮圆了,我带您去看。

  这时,小桃儿举着个竹篮跑来,篮里装着刚摘的野莲:先生!李阿公说,今早的野莲能点出最嫩的豆腐!她把篮往石桌上放,您瞧,我特意挑了最大的!

  韩林接过竹篮,见野莲上还沾着白霜,花瓣的粉白里透着亮,像撒了把月光。他伸手接住朵野莲,轻轻一嗅,清甜的香气在鼻尖散开,像极了小时候李阿公点豆腐时,满屋子都是的那种香。

  这是...腐信的信。老龟从梁上爬下来,龟壳上沾着新石磨,这野莲是用养出来的,比往年更嫩。他舀了碗山泉水递给韩林,您尝尝,这是地脉的甜。

  韩林接过碗,泉水入口清冽,带着股回甘。他突然想起昨夜腐魂说的话:腐不是豆,是天地的味;夏不是热,是生命的醒。原来所谓,从来不是季节的开始,是天地的馈赠,是世世代代攒下的希望。

  原来这就是腐魂。小桃儿轻声说。她的发辫上还沾着豆渣,此刻正随着风轻轻摇晃,天不是突然热的,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像阿婆磨的石磨,要等够日子才最润。

  尾声·腐韵长

  傍晚时分,豆腐坊的灯笼全亮了。李阿公的豆腐摊正支得热闹,十二个穿靛蓝围裙的妇人守着案板,手起手落间,豆浆在案上翻成白浪,豆香像白雾般漫出来。老木匠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个新雕的磨轴扣,扣上刻着腐香传世纹,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这扣能扣在磨轴上,以后谁要是学做豆腐,就来我这讨个。

  韩林坐在木椅上,看小桃儿举着木耙跑上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月白粗布衫,发辫上别着野莲编的花,见他看过来,眼睛弯成月牙:先生说,夏至是吃面的日子,那我要给豆腐坊里的小腐魂写封信,告诉它们豆腐嫩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夏至到,腐魂醒,新腐满坊唱新谣;真心护,真情守,人间处处是新朝......

  歌声飘得很远,惊起了豆腐坊边的白鹭。韩林望着远处的豆腐坊,那里的灯火正翻涌,像在应和他的话。等明年夏至,这些豆香会漫过更多的屋檐,暖更多的心,护更多的人。

  夜渐深时,韩林躺在热炕头,听着窗外的蝉鸣声。蝉鸣的声音像谁在轻轻拨弦,和着远处推磨的轻响,织成张温柔的网。他摸出枕头下的磨轴扣——那是白天小桃儿硬塞给他的,说是腐魂送的夏信。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他掀开窗帘,只见只白蝴蝶停在窗棂上,翅膀上沾着豆渣,正歪着脑袋看他。见他出来,那蝶振翅飞进了夜色里,风裹着豆香涌进来,韩林裹紧被子,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不管多冷的冬天,只要心里揣着颗真心,总能等来春天的——就像这腐魂的老豆腐坊,就像豆腐坊里的腐信,就像小桃儿眼里的光。

  窗外,蝴蝶仍在盘旋,像在应和他的话。而更远处,豆腐坊的推磨声正在月光下响起,溅起细小的豆渣——那是夏至前三日的第一声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