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茶暖春分前-《混沌星图》

  韩林蹲在茶灶前,指尖刚碰着那口黑黢黢的铸铁壶,就像触到了块浸在冰水里的老茶饼——往年的壶身该是温得能焐暖手心,此刻却凝着层薄霜,霜底下刻着的松风煮茗四个字,笔画早被冰碴撑得开裂,像被揉皱的旧茶笺。墙角的茶筛子歪在木架上,筛网的竹丝断了几根,漏下的碎茶末子沾着潮气,黏成暗绿色的痂。他掀开挂着的靛蓝粗布门帘,最顶端的茶篓子歪挂着,篓身的字绣纹早被虫蛀得稀疏,像被岁月啃剩的茶梗。

  先生!小桃儿抱着个粗陶瓮从巷口跑来,布鞋尖沾着新泥,王阿婆说灶上的茶青不够炒茶了!今早我去茶坊取料,那茶芽卡了壳,您摸摸这茶梗——她把瓮往石桌上倒,脆得能折响!

  韩林拾起根茶梗,放在掌心轻折,一声断成两截,寒意顺着指腹直窜后颈——这哪是茶梗?分明是段晒透的老茶枝。他蹲下身,用竹片拨了拨茶末堆下的碎叶,竟从缝里翻出半枚茶印——是爷爷十六岁时刻的,当时跟着陈阿公学炒茶,刻坏了师父的私印,被罚刻百枚茶印赔罪,这枚印是最后一方,他说要留给未来的孙儿当茶引。

  是茶魂散了。老龟从茶坊的房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上沾着茶末,我活了三百岁,只在宣德十四年见过这阵仗。那年春分,村南的老茶坊哑了,后来是村东头的茶师用新茶青养了半月,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茶壶,那茶魂的栖身地,就在这茶坊地下的暗河里。

  茶坊的褶皱

  暗河在茶坊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结着层冰壳,却始终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响:莫急,茶魂的魂息弱,得顺着茶纹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的墙缝里露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浅碧,滴在青石板上,一声就把砖缝里的冰碴蚀成了细小的茶屑。

  这是茶血。老龟的声音沉了沉,茶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七岁那年?你爷爷给你炒茶青,茶坊的陈阿公送了筐明前茶。你举着茶罐跑,摔进了茶末堆里,茶末糊了满嘴,陈阿公用茶筅给你扫,说茶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对茶亲,茶就给你香......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爷爷病了,他天没亮就往茶坊跑,想帮陈阿公揉茶青。茶青硬得像把碎银,他揉两下就累得直喘,陈阿公笑着按住他的手:小崽子,揉茶青要慢,像哄小娃娃睡觉。他抹了把额角的汗,继续揉,茶青的清涩裹着热气钻进鼻子,陈阿公拍着他的头笑:咱阿林手巧,将来能炒出比爷爷还香的茶。

  茶坊的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往卡车上搬炒茶机。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呢子大衣,嘴里叼着古巴雪茄,骂骂咧咧:什么破老茶坊?能值几个钱?这地建茶产业园,能赚咱村三千万!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老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拆机器!

  先生!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见她正攥着块茶筛残片往人堆里挤,布鞋被扯得掉了一只,这茶坊是茶魂的家,你们不能拆!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壮汉们立刻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茶坊的茶篓架上,一声,架上的《百茶图》茶画裂成了两瓣。

  韩林的心脏猛地揪紧。那套《百茶图》是爷爷的命根子,画的是村里百种茶样,陈阿公说:这茶画跟着我画了五十年,等阿林成家那天,就挂在堂屋正中央。此刻画裂了,裂缝里渗出的茶渍泛着浅碧,顺着纸纹往下淌,把青石板都染成了淡绿色。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里传来的一声——原本结实的青砖突然塌陷了块,露出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牌上刻着洪武十五年,制茶有功八个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茶坊养了多少年人?我太爷爷的太爷爷就在这儿制茶,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拆的不是茶青,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茶坊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霜花,这茶坊里有爷爷的茶罐,他小时候娶媳妇,陈阿公给他烧了只兔毫盏,说这盏盛的茶,比蜜还甜;有爹的茶算盘,他十六岁跟着陈阿公学制茶,算盘珠上总刻着给我编的茶谣;有娘的茶妆奁,她嫁过来那天,陈阿公用新制的茶饼给她压了箱底,说新媳妇的奁子,得装得下全家的香......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茶香吗?不,是陈阿公煮的茶膏汤,是爷爷每年春分给娃娃们炒的茶饼。你拆了这茶坊,拆的是咱们村的香。

  人群突然安静了。穿西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偷喝过茶,陈阿公给我泡过野茶,苦得直吐舌头......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茶坊前拍了结婚照,媳妇说那《百茶图》比婚纱照还耐看......

  胖子盯着韩林看了半晌,突然掐灭雪茄:行,今天就到这儿。他转身对手下发令,把炒茶机撤了,把铁链收起来!又从兜里掏出张名片,兄弟,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事找我。

  茶信的舒展

  春分当日的清晨,韩林被一阵细碎的声惊醒。他睁开眼,见窗台上放着个粗陶罐,罐里盛着半罐新茶青,叶上凝着层薄露,却嫩得能掐出水,凑近些能闻见清冽的青草香——是茶坊后坡的野茶园采的,带着晨雾的润气。罐底压着张纸条,是小桃儿的字迹:先生,茶魂醒了,陈阿公说请您去茶坊看看。

  韩林披上外衣出门,见院外的茶树都垂着枝桠,新芽的嫩绿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沿着青石板路往茶坊走,远远就听见的声响——原本寂静的茶坊里竟传来了炒茶的声音,噼啪噼啪的,像有人在跟茶青说体己话。

  茶坊的后窗外,站着个穿月白粗布衫的老人。他腰间别着茶刀,手里攥着把茶筅,鬓角的白发沾着茶末,正是昨夜地窖里见到的茶魂。

  成功了。他轻声说,茶信已经和地脉融在一起,往后这茶坊的茶青,会比从前更鲜,更香。

  韩林走近,见他脚边放着筐新茶青,叶片泛着绸缎般的光,凑近些能闻见清冽的茶香。茶魂抬手,指尖拂过地窖的裂缝,立刻漾起圈圈涟漪。涟漪里浮出幅画面:百亩茶坊铺展开来,高的茶灶、矮的茶案、挂茶画的木架,层层叠叠,像天上的云茶落在人间。茶坊边有小路蜿蜒,路边的茶园里,有戴月白围裙的阿公教孩童揉茶,有扎羊角辫的娃娃捡茶籽,笑声惊起一对山雀。

  这是我记忆里的茶坊。茶魂笑了,五十年前,陈阿公就是在这儿许的愿,要让我永远守护这茶坊。后来他去了南庄,走前把我托付给你爷爷。你爷爷用一辈子的时间守着这茶坊,直到他去年冬天......

  爷爷是在等您回来。韩林说,他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小林子,替我看顾着茶坊,等茶魂回来的那天,替我给你陈阿公炒壶好茶

  茶魂的眼眶泛起水光:你爷爷炒的茶,我还收在地窖的暗格里。等今晚月亮圆了,我带您去看。

  这时,小桃儿举着个竹篮跑来,篮里装着刚采的野茶:先生!陈阿公说,今早的野茶能炒出最香的茶饼!她把篮往石桌上放,您瞧,我特意挑了最嫩的!

  韩林接过竹篮,见野茶上还沾着露珠,芽尖的鹅黄里透着亮,像撒了把阳光。他伸手捏起根茶芽,轻轻一嗅,清甜的香气在鼻尖散开,像极了小时候陈阿公炒茶时,满屋子都是的那种暖。

  这是...茶信的信。老龟从梁上爬下来,龟壳上沾着新茶末,这野茶是用养出来的,比往年更鲜。他舀了碗山泉水递给韩林,您尝尝,这是地脉的甜。

  韩林接过碗,泉水入口清冽,带着股回甘。他突然想起昨夜茶魂说的话:茶不是药,是天地的暖;春不是寒,是生机的藏。原来所谓,从来不是季节的开始,是天地的馈赠,是世世代代攒下的香。

  原来这就是茶魂。小桃儿轻声说。她的发辫上还沾着茶末,此刻正随着风轻轻摇晃,天不是突然暖的,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像爷爷揉的茶青,要等够日子才最香。

  尾声·茶韵长

  傍晚时分,茶坊的灯笼全亮了。陈阿公的茶摊正支得热闹,十二个穿月白围裙的妇人守着茶案,手起手落间,茶青在锅里翻成绿浪,茶香像白雾般漫出来。老木匠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个新雕的茶印,印上刻着千揉百香纹,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这印能盖在茶饼上,以后谁要是学制茶,就来我这讨个。

  韩林坐在木椅上,看小桃儿举着茶筅跑上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浅绿粗布衫,发辫上别着茶枝编的花,见他看过来,眼睛弯成月牙:先生说,春分是藏香的日子,那我要给茶坊里的小茶魂写封信,告诉它们茶香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春分到,茶魂醒,新茶满坊唱新谣;真心护,真情守,人间处处是新朝......

  歌声飘得很远,惊起了茶坊边的山雀。韩林望着远处的茶坊,那里的灯火正翻涌,像在应和他的话。等明年春分,这些茶香会漫过更多的屋檐,暖更多的心,护更多的人。

  夜渐深时,韩林躺在热炕头,听着窗外的雨声。雨落的声音像谁在轻轻炒茶,和着远处揉茶的轻响,织成张温柔的网。他摸出枕头下的茶印——那是白天小桃儿硬塞给他的,说是茶魂送的春信。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他掀开窗帘,只见只绿蝴蝶停在窗棂上,翅膀上沾着茶末,正歪着脑袋看他。见他出来,那蝶振翅飞进了夜色里,风裹着茶香涌进来,韩林裹紧被子,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不管多冷的冬天,只要心里揣着颗真心,总能等来香的——就像这茶魂的老茶坊,就像茶坊里的茶信,就像小桃儿眼里的光。

  窗外,蝴蝶仍在盘旋,像在应和他的话。而更远处,茶坊的炒茶声正在月光下响起,溅起细小的茶屑——那是春分前三日的第一声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