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这口锅,我不背了,还你-《执尘仙途》

  辰时三刻,天光未明。

  地脉深处传来第一声震颤,如同沉睡万年的巨兽在梦中翻身。

  祭坑底部的石板裂纹骤然扩张,焦黑的岩层下渗出暗红光芒,似有熔浆涌动,又似某种古老封印正被强行撕裂。

  风自四面八方卷来,带着九百年积压的怨、痛、执、念,却在触及顾微尘身前三尺时,忽然静止。

  她盘坐于坑心,双膝交叠,脊背笔直如修复古卷时那般一丝不苟。

  残破的左臂垂落身侧,经络断裂处泛着灰败之色——那是凡尘根带来的道体崩坏,是世人眼中不可逆的绝症。

  可此刻,她的右手却稳稳托着一块碎玉。

  原心玉。

  三日前从伪圣体胸腔中剜出,布满裂痕,灵性几近消散。

  它曾是“补天续命”的圣物,象征至高无上的修炼终点。

  而如今,顾微尘指尖轻抚其上,动作宛如对待一尊千年龟甲残片,细致、缓慢、不容差错。

  “不是修补圣体……”她闭目低语,“是归还本源。”

  指腹划过玉面,依稀辨得当年铭刻的守心纹路。

  她没有以灵力催动,而是用神识去“读”——像读一件破损文物上的铭文,一字一句,追索其原本的秩序与结构。

  忽然,她睁开眼,手腕一转,将原心玉碎片精准嵌入石板中央那道最深的裂缝。

  一声轻响,仿佛钥匙插入锁孔。

  刹那间,九百道早已沉寂的守心纹自地下苏醒,沿着尸骸排列的轨迹逐一亮起,蓝光如脉搏跳动,彼此呼应,最终汇成一个逆向流转的阵图——千魂归葬阵,终章启动。

  顾微尘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融入执灯手印记。

  那枚由她自身愿力凝成的符印猛然燃烧,化作一道幽光贯穿天地。

  紧接着,一道半透明的身影自她背后缓缓升起,盘膝而坐,手持虚灯,焰色湛蓝,照彻十丈幽冥。

  执灯手灵影,终于完整显现。

  她并非分身,亦非元神化身,而是顾微尘九百日来每夜默诵亡名者姓名、每一次为残碑描金、每一针缝合断骨时凝聚出的“执念具象”。

  此刻,她睁眼,眸中无悲无喜,唯有清明。

  “引。”

  二字落下,无声胜有声。

  第一座石碑破土而出,通体青灰,碑面仅刻一“修”字,笔锋凌厉,却透着一股苍凉。

  光芒流转间,对应方位的一具尸骸微微颤动,枯骨间的怨气竟开始沉淀,转为一种近乎虔诚的宁静。

  第二座升起,刻“道”;第三座,刻“真”;第四座……一座接一座,直至第九百座石碑环列成圆,围住整个祭坑。

  每一碑皆对应一人,每一人皆曾在此地献祭,被炼为“圣材”,名字抹去,魂魄镇压。

  而现在,他们回来了。

  尸骸们缓缓坐起,动作僵硬却庄重,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头颅微垂,仿佛在进行一场迟来了九百年的祭礼。

  眼眶中不再喷涌黑雾,取而代之的是点点清光,如星火摇曳,映照出久违的平和。

  角落里,哭碑鬼抱着那个名为“阿禾”的孩童尸骸,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她的脸已完全清晰,温婉如初为人母的妇人。

  泪水滑落,却不再是血泪,而是晶莹剔透的露珠,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化作一朵小小的白花。

  “谢谢你……”她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孩子的梦,“让我记得他是谁。”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开始变淡,如同晨雾遇阳,渐渐透明。

  但她嘴角含笑,怀抱依旧紧拥,不曾松开。

  就在此时,中央伪圣体猛然睁眼!

  那是一具由九百具尸骸精魄强行糅合而成的“完美容器”,金光暴涨,双目如日轮燃起,欲吞噬四周清光,重塑神躯,完成最后一步“圣化”。

  可它刚欲起身,执灯手灵影倏然抬手,一指凌空点出。

  嗡——

  九百石碑齐震,碑文同时发光,空中骤然浮现出两个巨大无比的文字,横贯祭坑上空:

  两字悬于虚空,如星河倒悬,光流奔涌,竟引动天地共鸣。

  清光不再流向伪圣体,反而尽数汇聚于顾微尘高举的执灯手上。

  她的手臂剧烈颤抖,皮肤寸寸龟裂,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却仍不肯放下。

  “这一针……”她齿间渗血,声音却愈发清晰,“缝的是门。”

  伪圣体发出不甘嘶吼,金光崩解,躯壳寸寸瓦解。

  最终,所有残存意志凝为一道纯净清光,冲向顾微尘掌心,在执灯手印记中缠绕、编织,化作一根细若游丝的银线——魂织丝。

  它轻盈如尘,却蕴藏着九百道残念的记忆与愿力,可短暂织成护盾,亦能唤醒深埋于时间之下的真相。

  风停了。

  碑静了。

  九百具尸骸安详闭目,如同终于入眠。

  唯有顾微尘仍坐着,肩头染血,呼吸微弱,执灯手微微发烫,仿佛承载了整个轮回的重量。

  而在祭坑边缘,净无尘伫立良久。

  琉璃面具早已碎裂落地,露出他苍白而复杂的面容。

  归一纹在他脸上剧烈波动,似在挣扎,似在哀鸣。

  他望着那些静静安息的尸骸,望着那根悬浮于少女掌心的魂织丝,望着空中尚未散去的“执尘”二字。

  许久,他缓缓跪了下来。

  双膝触地,无声无息。

  他望着坑底那个瘦弱却挺直的身影,喉头滚动,终是低语:

  “我以为……只有毁灭残缺,才能成就圆满。”净无尘跪在祭坑边缘,双膝触地,仿佛承载了千钧重压。

  琉璃面具早已碎裂,散作一地残片,映着幽蓝碑光,像无数只死去的眼睛。

  他脸上那道横贯眉心的归一纹此刻剧烈搏动,皮肉扭曲,似有九百道怨念在其下嘶吼挣扎——那是他毕生所信的“完美之道”,以剔除瑕疵、熔炼万灵为代价,追求至纯至净的神躯。

  可此刻,这纹路正在崩解。

  他望着坑底那一具具安详闭目的尸骸,目光掠过哭碑鬼消散前含笑的脸,落在顾微尘肩头未干的血痕上。

  她的左臂仍垂落无力,凡尘根带来的腐脉如枯藤缠骨,可她站得笔直,执灯手高举,魂织丝绕腕盘旋,宛如披星河而立的引路人。

  “我以为……只有毁灭残缺,才能成就圆满。”

  他的声音极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天地忏悔。

  “可你……让他们带着伤,也走得安心。”

  风从地底深处退去,只余一丝微颤在空气中游走。

  净无尘抬起手,指尖抵住归一纹中央,猛地撕下!

  皮肉翻卷,鲜血喷涌,顺着脸颊滴落,在石板上绽开一朵朵暗红之花。

  他没有皱眉,也没有呻吟,只是静静看着那块被剥离的灵纹残片在掌心化为灰烬。

  那是他半生执念的象征,是玄冥殿世代相传的“成神之基”。

  如今,它死了。

  “这一世……我不再炼神了。”

  话音落下,他体内多年积攒的灵力骤然溃散,如同决堤之水倒灌经脉。

  他曾以万人精魄筑基,以亡魂哀鸣为引,一路登临绝顶。

  而今放弃,便是自毁道途。

  但他嘴角竟浮起一丝释然的笑意,仿佛卸下了压了九百年的一座山。

  不远处,玉面判缓缓摘下面具。

  那是一张平凡到近乎卑微的脸——肤色黯淡,五官模糊,灵息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

  正是最底层的凡根之体,连修炼入门都难。

  他曾是执法使,亲手将一个个“不合格”的族人推入祭坑,只为维持玄冥殿所谓的“纯净血脉”。

  “我们……不是祭品。”他跪下,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石面,发出沉闷一响。

  “从来都不是。”

  寂静再度降临。

  唯有顾微尘的身影,在九百石碑缓缓沉入地底时,终于动了。

  她未曾看任何人一眼,也未说一句话。

  执灯手收回体内,魂织丝却未消散,而是轻轻缠绕在她右手指尖,如一缕不肯离去的星光。

  她转身,一步步走向祭坑尽头那道通往地表的裂缝。

  身后,最后一座石碑没入岩层,清光收束,凝聚于坑心一点,悄然燃起一团幽蓝小火——不大,却稳定,像一颗刚刚苏醒的心脏,在黑暗中静静跳动。

  而在中州城头,晨雾初笼,鸦声划破寂静。

  一只墨羽乌鸦自天际俯冲而下,喙中衔着一片金丝叶,叶脉流转着极细微的符文残韵。

  它落在屋檐残瓦间一个陈旧的匠匣上——那匣子布满刮痕,铜扣锈蚀,却是百炼翁生前最后一件遗物。

  金丝叶飘落匣面,恰好覆盖在青铜印所在的位置。

  刹那间,印身轻震,裂纹自中心蔓延,如莲瓣层层绽开,无声无息,却似某种沉睡已久的契约,正被悄然唤醒。

  青崖地表,晨雾未散。

  顾微尘自地裂中缓缓升起,执灯手染着九百亡魂的清光,指尖垂落一缕魂织丝,如星河轻曳。

  她每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