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师父,今天我还是没修好-《执尘仙途》

  道基处的刺痛在第三日清晨变成了细密的蚁噬。

  顾微尘盘坐在静室蒲团上,睫毛垂落如蝶翼,指节抵着丹田,神识如细针般刺入经脉。

  地脉余震早该平息了,可那股震颤却顺着灵脉往深处钻,像是有双无形的手,正慢条斯理拆解她修炼三十载的道基。

  “凡尘根本就不该存在于这方天地。”她听见自己前世师父的声音在识海回荡。

  穿越那日,她跪在顾家族祠,看着族老用淬毒银针挑断她的灵脉,当时的剧痛远不及此刻——那时断的是灵根,现在碎的是道基。

  第七日辰时,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素胎陶盘中央。

  《归藏图》残篇在记忆里翻涌,那是她在古籍堆里拼凑出的上古阵图,本为修复破损法宝所研。

  此刻陶盘是纸,精血是墨,她指尖划过的每道纹路都带着灼痛,像在往伤口上撒盐。

  “啪。”

  最后一笔收在“坤”位时,陶盘表面突然泛起细密的纹路。

  顾微尘瞳孔微缩——那些裂纹不是随机的,而是沿着她丹田中灵脉断裂的轨迹延伸,从“天枢”穴到“气海”穴,恰好是她当年被废灵根时留下的旧伤。

  陶盘“咔”地裂成两半,碎片落在地上,发出空洞的脆响。

  “原来不是地脉扰动。”她低笑一声,指腹擦过嘴角渗出的血珠。

  道基崩解的速度比预想中快,就像被虫蛀的古木,表面看着完好,内里早已朽空。

  静室外忽然传来轻响。

  顾微尘抬眼,就见小满的影子映在竹帘上,发梢沾着晨露,指尖正欲掀起帘子。

  她抬手结了个尘障诀,无形气墙挡住小满的动作:“别动。”

  声音沙哑得连她自己都惊了。

  小满猛地抬头,眼眶瞬间泛红:“师父!”

  顾微尘看着徒弟发白的唇,想起前日她投进窑火的手稿残页。

  “我现在像一盏将熄的灯,碰一下,就灭了。”她指了指墙角那盏陶灯复制品,灯身还留着她刻意未补的裂痕,“你看它,油尽了还能燃七日,不是因为它被修好了,是有人愿意让它继续烧着。”

  小满的手指攥紧了袖口,指节泛白。

  她忽然想起那晚陶灯裂隙里渗出的油脂,想起墙上晃动的人影——原来师父早就明白,修复的尽头不是完美,是允许残缺存在。

  当夜,初语场的竹堂里坐满了人。

  顾微尘坐在主位,面前摆着未泡开的茶,茶汤在盏中晃出细碎的涟漪。

  “我病了。”她环视众人,陶知抱着婴儿缩在角落,老窑工张伯搓着皲裂的手,“需静养百日,这期间所有修复事务暂停。”

  “那盏宋瓷盏还没补完!”张伯急得直跺脚,“顾姑娘,您再撑撑——”

  “张伯。”顾微尘打断他,目光落在小满身上,“有些东西,急着修好反而容易碎。”

  小满喉头发哽。

  她看见师父眼底的青黑,看见她握茶盏的手在抖,却握得极稳,像在握住最后一缕灯芯。

  众人散后,她留在竹堂,看顾微尘对着残茶发怔,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在她肩头洒下一片银霜。

  第四日清晨,顾微尘的竹屐声惊醒了守夜的小满。

  她裹着外衣尾随,见师父往山后废窑去了。

  那座窑早废了二十年,断壁上爬满野葛,窑门挂着的铜锁锈成了粉末。

  顾微尘弯腰从窑底挖出个陶瓮,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三十六块碎瓷片——那是她初来此世时,第一次捏陶失败的作品,被她亲手摔碎埋在这里。

  “当年我总觉得,碎了就要修好。”顾微尘将瓷片铺在窑床上,指尖划破掌心,鲜血滴在每片瓷上,“后来才知道,有些碎,是为了让新的东西长出来。”

  她念动“返青诀”,废窑里突然腾起幽蓝火焰。

  奇怪的是,火焰没有重塑瓷器,反而顺着每道裂痕游走,将暗黄的瓷片烧出金丝般的纹路,像极了夜空中的星轨。

  小满躲在断墙后,看着师父坐在火光里,掌心托着件从未见过的器物——形似碗,却没有底;看似完整,实则每道接缝都露着光。

  “师父?”她终于忍不住出声。

  顾微尘转头,火光在她眼底跳动:“我曾以为,修复是让破碎变回原来的样子。现在才懂,原来的东西早就没了。”她举起那无底之器,月光竟从缺口处涌进来,在碗中凝成一汪银泉,“我们修的,从来都不是物件,是人心还记得它的那份念想。”

  小满走过去,伸手碰了碰那器物的缺口。

  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像摸着活物的皮肤。

  “所以您的道基...”

  “崩解就崩解吧。”顾微尘将器物轻轻放在窑床上,“就像这盏无底碗,缺了底,反而能盛月光。”

  山风突然转暖,远处溪涧传来冰面开裂的轻响。

  小满想起张伯说过,今年春汛来得早。

  她低头看自己的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长,和师父的影子叠在一起。

  就在这时,山脚下的竹楼方向传来一声细弱的啼哭——是陶知的声音,带着惊惶的轻唤:“阿姐?阿姐你听...”

  顾微尘侧耳,远处隐约有潮音传来,像极了那日地脉震动时的闷响。

  她与小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担忧——春汛未到,地脉却先起了动静。

  而更让人心慌的是陶知怀里的婴儿,此刻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小手举向夜空,仿佛在抓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去看看陶知。”顾微尘轻声道,道基处的刺痛不知何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清明,“有些事,该来的总会来。”

  小满应了一声,转身往山下跑。

  顾微尘留在废窑里,看着那盏无底之器在月光下流转,金丝纹路里似乎有星子在跳动。

  她忽然笑了,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野葛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原来最珍贵的修复,从来不是让旧物重生,而是让新的故事,从裂痕里长出来。

  山脚下,陶知抱着婴儿站在竹楼门口,婴儿的小手还指着夜空。

  “阿姐,”陶知的声音带着颤抖,“灯...灯又在说话了。”

  小满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东山头的启明星正在下沉,而山雾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极了地脉苏醒时的纹路。

  春汛未至,可那潮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