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火种不借自生光-《执尘仙途》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偶尔响起的牙齿打颤声,和风从门缝里灌进来的呜咽。

  火盆里的木炭已经燃到了尽头,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红光,映着一张张冻得发青的脸。

  老吴沉重的声音在梁柱间回响:“雪是小了,可这天儿,比下雪时还冷。各家的柴火,还能撑几天?”

  无人应答。

  答案是残酷的,谁也不愿第一个说出口。

  一两天,最多三天。

  三天后,灶台冷了,屋子就成了冰窖,到时候别说是人,连圈里的牲口都得活活冻死。

  “巡脉队那帮天杀的,这几天没来村里‘巡查’,就算是老天开眼了。”一个汉子愤愤地啐了一口,“可谁还敢进山?后山那条路,别说雪深过膝,光是那寒气,就能把人骨头冻酥了。去了,就是送死。”

  这话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里。

  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往年寒潮,尚可进山伐些枯木,可今年,山里的寒气仿佛凝成了实质,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死寂,进去的猎户都说,林子里的活物都绝迹了。

  祠堂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顾微尘没有进去,她只是静静地立在自家的院中,寒风卷着雪沫,拂过她的脸颊,带来针刺般的冰冷。

  她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枚温润的令牌。

  昨夜,这枚灵匠令毫无征兆的震动,在她的意识中投射出一幅山河舆图,图上“顾家祖地”四个古篆大字之上,赫然浮现出另一行小字——祭器之裂。

  她不明白这四个字的确切含义,但一种源自血脉的不安,已然在她心中扎根。

  然而,比这虚无缥缈的预警更紧迫的,是身体里传来的阵阵寒意。

  温络器需要稳定的热源才能激活,用以压制她体内的寒髓症。

  若灶火一熄,她恐怕会是村里第一个倒下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厨房门口,那里堆着一小撮从灶膛里扫出来的残灰。

  视线穿过灰烬,仿佛看到了前世在博物馆里,亲手修复那件唐代陶炉的场景。

  那陶炉结构精巧,最核心的便是一枚被称为“蓄热陶胆”的部件,中空,用以填充烧透的木炭,外壁布满细微的孔道,能将热量缓缓释放,保温整夜。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中闪现。

  她立刻行动起来。

  她在院子角落里翻出一个早就废弃的陶瓮,瓮身有几道明显的裂纹。

  搁在平时,这东西只能被砸碎了垫路,但在她眼中,却是一块绝佳的璞玉。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工具箱,以一手精妙绝伦的金缮法,用调和了灵末的漆胶将裂纹一一补合。

  接着,她又从屋檐下取来储存的松脂,融化后在陶瓮内壁仔仔细细涂抹了一层,防止二次开裂。

  最关键的一步来了。

  她将后院捡来的枯枝败叶点燃,又从即将熄灭的灶膛里,小心翼翼地夹出几块烧得半红的碎石,与木炭混合,一同填入陶瓮的中心。

  这就是“蓄热胆”的雏形。

  最后,她用湿泥和陶片,在陶瓮外又裹了两层外壳,模仿古窑的结构,只在特定位置留出几个不起眼的导热孔道。

  第一次试烧,她将整个装置推入灶膛。

  火舌舔舐着陶壳,很快,整个装置被烧得通红。

  然而,就在她以为成功之际,只听“砰”的一声闷响,胆体内部传来碎裂声,一股灼热的蒸汽从孔道中喷出,整个装置废了。

  热量传递不均,内胆承受不住应力变化。她立刻找到了失败的原因。

  她没有丝毫气馁,反而她想起柳氏医馆的药炉,那炉子是用一种特殊的砖石砌成,似乎极为耐热。

  她快步赶到柳氏家,果然在药庐废料堆里找到几块残砖。

  柳氏告诉她,这是祖上传下的药炉砖,据说在制砖的陶土里,混入了一种叫“定心藤”的植物烧成的灰,不仅耐高温,还能让药力更好地渗透。

  顾微尘心中一动,道谢后取走了几块残砖。

  她将砖石捣成细末,均匀地混入新的陶土之中,重新塑造内胆。

  这一次,她做得更加细致,内胆的弧度、厚薄,都经过了精确的计算。

  第三次烧制。

  当她将烧得通红的“蓄热胆”从灶膛中取出时,它不再是前两次那样炽烈刺眼,而是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暗红色,仿佛一块蕴含着生命力的琥珀。

  火焰早已熄灭,可那股温和的热量,却源源不断地从陶胆中散发出来,整整六个时辰,屋内的温度都未曾降下。

  成功了。

  次日清晨,顾微尘将村里几个主事的男人,连同一些好奇的村民,都召集到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她将分解开的装置摆在地上,动作不疾不徐,仿佛一位宗师在展示自己的得意之作。

  “陶壳两片,护在外侧。蓄热胆居于其中。”她一边说,一边将内胆放入陶壳,“木炭只需填满三分,点燃后,在外壳上洒少量水。”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简洁、精准,像是在拆解一张修复古器的步骤图。

  众人看得云里雾里,性子最急的赵三皱起了眉头,嘟囔道:“顾家丫头,你这又是涂又是抹,又是烧又是装的,比上山砍一担柴回来还费事!”

  顾微尘没有与他争辩。

  她只是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取出一枚铜钱大小的圆形导引盘,轻轻贴在陶胆的外壳上。

  随即,她并指如剑,引动体内一丝微不可查的灵气,注入导引盘。

  刹那间,奇妙的景象发生了。

  只见那暗红色的陶胆内部,仿佛有无形的纹路被激活,热流不再是胡乱地散发,而是如同有了生命一般,顺着某种轨迹缓缓运转,自动调节着释放的节奏。

  整个装置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温暖而恒定,如三月春风拂面。

  她收回手指,淡淡地开口:“不是费事,是把火‘修顺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哪里是烧火,这分明是神仙手段!

  那个叫小豆子的半大孩子,更是激动地掏出随身的小本子,一笔一划地记录下顾微尘的每一个步骤,生怕漏掉什么细节。

  当夜,村里便有七户人家,在顾微尘的指导下,用上了这种被她命名为“修火胆”的装置。

  效果立竿见影,原本需要烧一整晚的柴薪,如今只用一小半,灶台的温度却能稳定一夜,甚至连带着整间屋子都暖和了不少。

  半夜,顾微尘家的门被人轻轻敲响。

  她打开门,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三块色泽古朴的老陶砖,整整齐齐地码在门槛上。

  她认得,这是老吴家砌灶台剩下的、压箱底的宝贝。

  而另一边,柳氏在试用中,无意间发现了更惊人的妙用。

  她发现,那种混入了“定心藤”灰的陶土,似乎能承载药性。

  她试着在陶胆外壳上,刻下“肺俞”“肾俞”等穴位对应的纹路,让村里几个体弱多病的老人围坐取暖。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老人们竟觉得胸口的憋闷之气都顺畅了许多。

  柳氏抚摸着温热的陶胆,喃喃自语:“我寻了一辈子丹道,总以为道在天上,在那些虚无缥缈的丹方里……原来,道不在天上,道在火里。”

  深夜,万籁俱寂。

  顾微尘并未安歇,她正借着油灯微弱的光,绘制着一张新的图纸,尝试设计一种“双胆叠置”的新型结构,以求达到更高的热效。

  就在她凝神沉思之际,怀中的灵匠令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其强度远胜过上一次。

  一股灼热感从令牌上传来,她急忙将其取出。

  意识之中,那幅熟悉的山河舆图再次浮现。

  但这一次,图上不再是“顾家祖地”,而是一个名为“枯木潭”的红点,正以一种急促的频率疯狂闪烁。

  红点之上,竟凭空浮现出半幅残破的阵法图,旁边还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古篆标注——地火引脉,断于三岔口。

  顾微尘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根本不是什么自然形成的地热!

  这是上古灵匠门为了抵御极寒,在山脉之下布设的“地火导引大阵”!

  而枯木潭,正是这巨大阵法的一处关键节点,如今,它断裂了。

  若能将这处断裂的节点修复,或许……就能引地火暖流重归,从根源上解决整个村子,乃至这片山脉的能源之困。

  她缓缓收起滚烫的令牌,目光投向窗外。

  村中各家各户的灯火,正一盏盏地熄灭,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他们修的是天工阵,我修的是活人路。”

  风雪似乎真的要停了。

  一缕微光自她指尖渗出,悄无声息地融入桌上那枚实验用的陶胆之中,那光芒柔和而坚韧,像一根无形的针线,正试图缝合这片广袤大地的冻伤。

  她的眼神,也随之望向了枯木潭所在的方向,坚定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