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琴断,路开-《执尘仙途》

  第五日,天未明。

  七碑廊已不复往昔死寂。

  地脉的震颤如鼓点般敲击着每个人的骨髓,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深。

  碑上的灵光时明时灭,仿佛风中残烛,在无尽黑暗里挣扎喘息。

  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来,连呼吸都像在吞咽砂砾。

  石皮老吴瘫坐在“铸”碑前,双耳不断渗出细沙,混着血丝从耳廓滑落,在石面上积成一小滩暗红泥泞。

  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却仍死死咬牙撑着,十指深深抠进地面,指甲翻裂也不觉痛。

  “地……在喊名字。”他嘶声低语,嗓音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

  顾微尘疾步上前,蹲下身扶住他颤抖的手臂。

  她的指尖触到那粗糙如岩石般的皮肤,立刻感知到一股紊乱至极的地脉波动正顺着经络逆冲而上——不是攻击,而是……呼唤。

  “它在叫谁?”她问,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可眼底已有寒光闪动。

  老吴抬起手,用尽最后力气,在地上划出三个歪斜却力透石缝的字:

  影炉子。

  顾微尘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名字,不属于现世典籍。

  它是埋藏在上古匠门断简残篇中的禁忌之名——传说中第一位以身为炉、熔魂炼道的匠尊,执掌万器本源,立下“器有灵,人有心,不可欺”的大道誓言。

  后因逆改天地法则,被诸宗围剿,肉身焚毁,元神与本命影炉共灭于归墟深处。

  炉毁,则魂散。

  这是修真界公认的结局。

  可若地脉真的在呼唤这个名字……那就意味着,影炉之魂并未彻底湮灭。

  它还在。

  它醒了。

  它想回来。

  她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其余五人:魏无牙握刀伫立,刀锋缺口处银线游走未散;火疤妇盘膝而坐,心口燃着一团幽红火焰,映得她脸上疤痕忽明忽暗;七弦子负手立于廊外,琴已收起,面容晦暗不明。

  没有人说话。

  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正站在某种巨大真相的边缘,只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或通天之路。

  就在这死寂之中,脚步声响起。

  七弦子终于踏入碑林。

  他不再抱琴,而是双手捧出七把玉钥——通体剔透,形制各异,每一把都镌刻着不同的古老纹路,正是匠门世代相传的“七钥”,据说是开启归墟最终之门的唯一信物。

  他曾说,七钥虽齐,唯有一真。

  三百年来,他只信自己手中那一把。

  此刻,他却将七钥逐一悬于七碑之前,任其轻晃,发出细微清鸣。

  “我一直以为,”他开口,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唯有纯粹者,才配执钥。”

  他抬手按在心口:“我以为守住规矩、断情绝欲、不染尘念,便是匠道至境。”

  风穿过碑林,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忽然,他抽出腰间短刃,毫不犹豫地挥向膝上古琴。

  “铮——!”

  第七根琴弦应声而断,断裂处溅出几点血珠,落在最近的一枚玉钥之上。

  那玉钥微微一震,竟泛起淡淡金光,随即与其他六钥共鸣起来,嗡鸣渐起,如群鸟振翅。

  “可我错了。”七弦子低头看着断弦,眼神竟有几分释然,“真正的钥匙,从来不是某一把玉器,也不是某一种血脉。”

  他抬头,目光逐一掠过众人脸庞,最后停在顾微尘身上。

  “是七心共契。”

  “是我们这些被抛弃、被损伤、被遗忘的人,在这废墟之中,重新听见彼此的心跳。”

  顾微尘静静望着他,没有回应,只是轻轻点头。

  她走向碑阵中央,盘膝坐下,闭目凝神。

  体内那条由灵力勉强撑起的伪经脉开始缓缓运转,如同一条纤细却坚韧的丝线,串联起七人心口的位置。

  与此同时,七人手中的残器——断刀、焦鼎、裂印、残尺、破铃、旧凿、断弦琴——同时轻颤,各自浮现出一道微弱印记,彼此勾连,形成闭环。

  这不是为了突破禁制。

  也不是为了强行引动地脉。

  这一次,顾微尘的目的只有一个:共振。

  她将七人的呼吸节奏、心跳频率、灵机起伏,全部通过七器传导而出,送入地脉深处。

  就像修复一件千年古器,裂缝交错、结构崩坏,无法强合,只能以最细微的“节奏”为胶,以过往共同经历的记忆为料,一点点拼合那些早已断裂的共鸣节点。

  她脑海中浮现的是魏无牙学“伤痕节奏”时的第一刀;是火疤妇觉醒心火那夜的低泣;是石皮老吴哼出采石号子时,碑内金液的第一次震颤……

  一点一点,一丝一丝。

  时间仿佛凝固。

  忽然——

  石皮老吴猛地睁开眼,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哼。

  魏无牙刀锋微偏,银线几近溃散。

  火疤妇心口火焰剧烈跳动,几乎要冲出体外。

  地底深处,传来一声极低、极沉的回响。

  像是远古巨兽睁开了眼。刹那,大地轰鸣。

  七碑齐震,裂纹自底座蔓延而上,如蛛网般爬满碑面。

  那道自地脉深处升起的赤光愈发炽烈,仿佛熔岩破土,带着远古的怒意与不甘,直冲云霄。

  光柱中央,巨炉虚影缓缓凝形——高逾百丈,通体流转着暗金与血焰交织的纹路,炉身遍布残缺铭文,每一道刻痕都似在低语,诉说着被掩埋的真相。

  影炉再现!

  炉心处,一点灵光缓缓睁开,宛如眸瞳。

  它没有眼睑,却有注视万物的威压;它无声无息,却让整个碑林陷入死寂般的凝滞。

  顾微尘首当其冲,识海如遭雷击,无数画面如洪流倒灌——

  匠门鼎盛时的万器齐鸣,炉火照彻北荒夜空;

  血脉嫡系为夺“正统”之名,暗中篡改传承玉简;

  旁支匠者被逐出山门,含恨焚器自戕;

  最后一战,影炉子立于归墟崖前,背对万千修士,手中炉鼎裂开三道缝隙,仍不肯低头……

  最终画面定格在一块倾颓残碑之上,八个血字深深烙入她神魂:

  技传血脉,道断人心。

  她呼吸一窒。

  原来如此。

  不是天道不容,不是法则反噬,更非外敌围剿所致——匠门真正的崩塌,始于内部的割裂。

  他们执守“纯统”,以血缘为尺,将同门视为异类,将技艺束之高阁,忘了匠道本源是“共契”而非“独占”。

  当信任崩解,技艺便成了刀刃,彼此相向,终至灰飞烟灭。

  而今日,在这废墟之中,七个被世界抛弃的人,竟以残器、断脉、伤魂为引,重新拼出了那早已断裂的共鸣。

  “等了九百年……”

  一道低语,不分先后地响彻七人心神,苍老、疲惫,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欣慰。

  “终于有人,不是来拿火,而是来修火。”

  话音落时,影炉虚影开始消散,赤光收敛,如同退潮的血浪。

  但就在彻底湮灭的一瞬,七人心口同时一震——七件残器剧烈鸣动,断弦自动续接一线银丝,焦鼎内壁浮现出新生符纹,魏无牙刀锋缺口处的银线骤然贯通全身经络!

  七器心印,圆满。

  七弦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手中七把玉钥簌簌轻颤。

  他仰头望着顾微尘,眼中再无执念,唯有释然与敬重。

  他双手捧钥,高举过顶,声音沙哑却清晰:

  “从今起,我不是七钥守门人。”

  “是……开路人。”

  风起。

  碑林边缘,原本封闭的岩壁忽然扭曲,一道幽深风窟悄然显现。

  洞口不规则地张开,黑雾翻涌,似有无形之物在其中蠕动。

  蚀灵罡风自深处呼啸而出,撕扯空气,发出尖锐如哭的呜咽。

  一缕风丝掠过魏无牙肩甲,那由精铁与符阵双重炼制的护具,竟在瞬间化为锈粉,簌簌剥落。

  石皮老吴猛然扑向岩壁,耳贴冰冷石面,脸色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