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烂泥里也能长出根-《执尘仙途》

  浓雾如铅,沉甸甸地压在百亩秽田之上。

  泥沼中翻滚的腐臭气息,仿佛是这片土地弥留之际的最后一口喘息,熏得人头昏脑涨。

  顾微尘就站在这片绝望的边缘,田埂窄得仅容一足,脚下是无尽的污浊,手中那柄铁锄比她的身子骨还要沉重。

  浸透了泥水的衣袖早已磨出了破口,露出底下被粗糙锄柄反复摩擦而红肿的肌肤。

  她的指尖布满了细密的裂口,每一次蜷握,都像是被无数根细针同时刺入,痛得钻心。

  柳元化的声音比这清晨的寒雾还要冷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割在顾微尘最脆弱的神经上。

  “百亩除秽,三十日为限。逾期一日,鞭刑三记,废去修为,逐出宗门。”他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她腰间那个干瘪的清扫袋,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

  所有可能辅助她清扫的法器、符箓,乃至于一小撮能中和秽气的“清尘散”,都已被他以“防止投机取巧”为名悉数收缴。

  他以为她已山穷水尽,却不知,最致命的武器,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顾微尘顺从地低下头,掩去眼底一闪而逝的寒光,声音嘶哑地应了声:“是,弟子遵命。”她的动作看起来有些僵硬,像是被这无情的宣判抽走了所有力气。

  然而,就在她一脚踏入那冰冷黏腻的泥沼瞬间,藏于鞋底夹层中的半截断簪,其尖锐的断口已在她精妙的控制下,悄无声息地划过左手手腕内侧的劳宫穴。

  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比米粒还小,几乎是立刻就被污泥所吞噬。

  可就在血珠融入泥沼的那一刹那,一股微弱到只有她神识才能捕捉的灵纹涟漪,以她的落足点为中心,如蜻蜓点水般一圈圈荡漾开来,旋即消失无踪。

  这便是她所有计划的开端,以身为祭,以血为引。

  日复一日,枯燥而绝望的劳作开始了。

  在外人眼中,她只是一个被罚苦役的弃徒,机械地挥舞着铁锄,与百亩秽土做着注定失败的抗争。

  然而,只有顾微尘自己知道,她手中的铁锄早已不是凡铁,而是刻画天地脉络的笔。

  她每一次的翻动、每一次的挖掘,都在遵循着某种玄奥的规律,在田垄之间,暗中复刻着那块残玉在她识海中投下的碑文纹路。

  秽气无孔不入,顺着她的口鼻、毛孔,甚至是指尖的伤口,疯狂地侵蚀着她的经脉。

  那是一种仿佛要将骨髓都一并腐化的剧痛,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她。

  但顾微尘非但不惧,反而主动迎向这痛苦。

  她将这侵蚀之痛当做淬炼神识的砥砺之石,如同古老的匠人修复一件锈迹斑斑的青铜器,以刮骨疗毒般的毅力,忍受着锈蚀剥离的痛苦,去寻觅、去校准那隐藏在腐朽之下的真实铭文。

  每当剧痛让她几近昏厥,识海中的残碑纹路反而会变得愈发清晰,仿佛在用她的痛觉为引,反向校准着灵纹的每一个走向和节点。

  第七日,她的铁锄“当”的一声,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她心中一动,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刨开四周的淤泥。

  一块断裂的石碑显露出来,虽被污泥包裹,但上面残存的纹路,在顾微尘的神识感知中,竟与她识海中那篇名为“心渡引”的残缺法门,严丝合缝地吻合在了一起!

  原来,这片秽田之下,竟真的埋藏着她苦寻的答案。

  那一夜,月色被乌云遮蔽。

  就在顾微尘盘膝坐在田埂上,试图将新发现的石碑纹路与脑中法门相互印证时,她脚下的泥土突然一阵轻微的蠕动。

  一个约莫半尺高,完全由污泥凝聚而成的小小人偶——土傀儿,悄无声息地从泥沼中浮现。

  它没有五官,动作却异常灵巧,一双泥手捧着一片薄薄的石片,恭敬地递到顾微尘面前。

  顾微尘心中警铃大作,但并未感受到任何恶意。

  她接过石片,入手冰凉坚硬。

  借着微弱的天光,只见石片上用最古老的匠文刻着四个字:“逆脉三叠”。

  这是一种早已失传的、以特殊方式引导灵气在伪脉中运行三周天,从而达到瞬间增幅效果的秘法!

  这土傀儿是何来历?

  为何要帮她?

  不等她想明白,那土傀儿已对着她微微一躬,随即整个身体化作一滩烂泥,重新融入了灵田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顾微尘握紧了那片石片,心头的迷雾更浓,但行动的决心却愈发坚定。

  她将田里随处可见的静心泥,混以焚烧过的草木灰,按照《万物杂考》中记载的一则偏方,制成了一种墨绿色的“护经膏”。

  每日劳作结束,她便将这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药膏仔细地涂抹在周身经络之上。

  秽气反噬的痛苦,在药膏的刺激下变得更加剧烈,但这些狂暴的力量,却被巧妙地引导着,不再是纯粹的破坏,而是化作了一柄柄无形的锤子,反复敲打、淬炼着她的肉身与伪经脉。

  转眼到了第十四日。

  当顾微尘再一次忍受住那撕裂般的痛楚,引导秽气完成一个周天的淬炼后,她的体内识海猛然一震!

  那道因焚天轮反噬而留下的、几乎断绝了她仙途的道基裂隙,在这持续不断的、极致的痛感刺激下,竟像是被无形的神力黏合般,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弥合迹象!

  就在她心神激荡之际,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小女娃,这田里的碑,可不是那么好‘种’的。”

  顾微尘猛然回头,只见一个赤着双脚、拄着一根歪脖子树枝拐杖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身后。

  来人正是外门负责打理杂物的赤脚周,一个平日里看起来疯疯癫癫、神神叨叨的老头。

  “三十年前,也有一个跟你一样不信邪的匠人,也想在这片田里‘种’点东西。”赤脚周浑浊的眼睛望着翻涌的泥沼,仿佛在看一幕早已上演过的悲剧,“后来啊,这田开了花,人,却没了。”

  他没有再多说,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不堪、页角翻卷的《地脉志》,塞到顾微尘手中,然后一瘸一拐地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悠悠的叹息:“花开得再好看,也得有命看才行啊……”

  顾微尘翻开那本《地脉志》,书页间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在书本的最后一页,她发现了一副用朱砂笔潦草绘制的阵法布局图,旁边标注着三个小字:“断碑阵”。

  第二十八日夜,天象骤变。

  铅色的雷云在天穹之上汇聚翻滚,压抑的雷鸣在云层深处酝酿,仿佛一头远古凶兽即将挣脱囚笼。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与狂暴的气息,正是她等待许久的时机。

  顾微尘不再犹豫,她取出那七日夜里土傀儿送来的石片,以及她这些天从田底各处挖出的另外八片大小相近的断碑残片,按照《地脉志》上“断碑阵”的方位,将这九片石片精准地埋入了百亩秽田的正中心。

  做完这一切,她立于阵心,从鞋底抽出那半截断簪。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迟疑,以断簪为引,割破指尖,将一滴精血滴入脚下作为阵眼的泥土之中,同时口中默诵起那篇结合了“心渡引”与“意修复”法门的古老心法。

  “轰隆!”

  一道粗壮的紫色闪电撕裂夜幕,不偏不倚,正好劈在百亩秽田的正上方!

  天雷之力,引动地脉之火!

  刹那间,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地火自地底深处上涌,与那积郁了百年的秽气猛烈相激。

  两种极端的力量在断碑阵的引导下,非但没有相互湮灭,反而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相互纠缠、融合,竟在田心之处,凝成了一道微型却完整无缺的“心渡阵”!

  嗡——!

  百亩灵田发出了沉闷的轰鸣,如同一个濒死的巨人发出了苏醒的怒吼。

  淤塞的地脉被这股沛然莫御的力量骤然贯通,腐臭的黑泥如同沸水般剧烈翻涌。

  下一刻,一缕精纯至极、带着初生气息的清灵之气,自地底最深处袅袅升起。

  就是现在!

  顾微尘的神识早已蓄势待发,如一张无形的大网,精准地捕获了这缕清灵之气,小心翼翼地将其牵引着,缓缓注入自己的丹田。

  那条她以莫大毅力开辟出的伪经脉,在接触到这股本源之气的瞬间,如同久旱的枯河终得天降甘霖,第一次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自主运转!

  当黎明的微光刺破云层,一夜的狂暴终于归于平静。

  笼罩在灵田上空的秽气已然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沁人心脾的清新。

  金色的晨光毫无阻碍地洒落下来,照亮了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

  原本污浊不堪的泥沼,此刻竟变得如同最肥沃的壤土。

  而在那片土地的正中心,昔日断碑阵所在之处,一株通体玉白、找不到一丝杂色的莲花,正破开泥土,傲然挺立。

  它的花瓣剔透得如同琉璃,脉络清晰可见,莲心之中,一点幽蓝色的微光如星辰般流转不息,散发着净化一切心灵尘埃的圣洁气息。

  净心莲,典籍中记载千年难得一见的仙葩,竟在此地现世!

  顾微尘立于莲前,感受着体内伪经脉温润而充满力量的流动,识海中,那块残破的古碑影像终于补完了最后一笔,一个苍劲古朴的大字浮现在她心头——“逆”。

  逆天改命,逆转乾坤!

  与此同时,外门最高的监察台上,身着执法堂服饰的裴元礼,正手持一枚古朴的监察令。

  他本是察觉到昨夜秽田区域灵力异动,前来记录“顾微尘违规引气”罪证的。

  可就在他催动令牌,准备落下罪名之时,那令牌光华大放,原本空白的令面上,竟自行浮现出三个上古符文——非违道。

  不是违背道法?

  裴元礼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望向远处田中心的那一抹孤高清冷的背影,以及那株绽放着无尽光华的玉白莲花。

  他握紧了手中的监察令,喃喃低语,声音中充满了震撼与迷茫:“她不是在偷盗灵气……她这是……在还这片天地一个本相。”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声清越悠远的钟鸣,从青云宗主峰之巅响起,穿云破雾,传遍了宗门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宣告一天开始的晨钟。

  钟声悠扬,荡开清晨的薄雾,也荡开了净心莲那无与伦比的圣洁芬芳。

  那奇异的香气,乘着山间的晨风,开始朝着四面八方,朝着那些刚刚从沉睡中醒来的无数洞府与庭院,悄然弥漫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