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血肉-《大明执政官》

  铁力木的龙骨如同巨兽的脊梁,静静地卧在船台上,宣告着月港自建舰队计划的坚实起步。

  然而,赋予这骨架以血肉和灵魂的过程,远比铺设龙骨更为繁复、精细,也更能体现文贵所推行新制的效率与底蕴。

  时值盛夏,船坞内更是闷热难当。

  匠人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淋漓,在阳光下闪着光。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烈的木香、桐油味,还混杂着汗水与海风的气息。

  文贵这次来到船坞,身边除了王良,还多了一位面容精悍、眼神锐利的中年人——正是之前秘密南下的漕运系把总赵大勇。

  他如今已被文贵正式任命为“督造副使”,专司协调船坞的安保与新船下水后的水手招募、训练事宜。

  “部堂请看,”刘匠头引着众人,避开地上堆积的板材和忙碌的工匠,来到正在拼接船壳的区域。“船壳板用的是‘鱼鳞式’搭接,每块板子边缘都开了榫卯,拼接时用竹钉和铁钉双重固定,再填以油灰麻丝,确保坚固不透水。”

  只见工匠们两人一组,一人扶稳厚重的船板,另一人用沉重的木槌精准地敲击,将榫头嵌入卯眼,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旁边有老匠人用小刷子,仔细地将混合好的油灰涂抹在接缝处,动作一丝不苟。

  “这船板厚度,似乎比寻常商船要厚上几分?”文贵伸手敲了敲一块已经安装好的船板,发出沉闷的实音。

  “部堂好眼力!”刘匠头赞道,随即解释,“按部堂吩咐,此乃战船,需考虑抗炮火与撞击。船底板厚达四寸,侧舷护板也有三寸余,皆是上好的老杉木。为此,木料采购上多费了些周折,王待诏那边……”

  王良立刻接口,语气平静无波:“成本确有上浮,单船木料耗费比原估算增加两成。然,下官核算过,增加之成本,分摊至战舰延长的服役年限及减少的维修次数中,其‘年均战备成本’反而有所下降。且,战舰存活率提升,其价值远非银钱可衡量。”他翻动账册,指向另一组数据,“此乃加厚船板与常规船板在模拟受损后维修频率与费用的对比。”

  文贵微微颔首,对王良这种将“战斗力”也纳入成本效益评估的思路已十分熟悉。“战船便是将士的移动堡垒,多花些银子在保命上,值得。”

  他看向赵大勇,“赵把总,将来水手们驾驭此等坚船,底气也能更足几分。”

  赵大勇肃然抱拳:“部堂放心!弟兄们盼这等好船,眼睛都盼蓝了!有了这等坚船利炮,末将敢立军令状,定叫任何敢犯月港之敌,有来无回!”

  众人继续前行,来到一处正在打造“水密隔舱”的区域。这里的工作显得更为精细,工匠们用刨子、凿子小心翼翼地加工着隔舱板的边缘,确保其能与船体严丝合缝。

  一位老师傅正对着图纸,指挥学徒调整一块隔板的角度,口中念叨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隔舱板若是歪了一分,漏水事小,战时影响船体结构,可是要命的事!”

  刘匠头对文贵低声道:“部堂,这位是陈师傅,祖上三代都是船匠,尤其擅长这水密隔舱的技艺。为了请他出山,可是费了不少功夫,酬劳也比寻常匠人高了三倍。”

  王良适时补充:“陈师傅及其带领的‘隔舱作’,月银及奖金单独核算,已列入专项支出。其价值在于提升战舰生存能力,属于‘关键技术人才投入’。”

  文贵走上前,对那陈师傅温言道:“陈师傅,辛苦了。此乃战舰保命之关键,全赖老师傅妙手。”

  陈师傅见是文贵亲至,连忙放下工具,有些拘谨地行礼:“不敢当部堂谬赞。小老儿只是尽本分。这水密隔舱,讲究的是‘密封’与‘承力’兼顾,榫卯要准,填料要足,压条要稳……”他絮絮地说起技术要领,眼中闪烁着专注的光芒。

  文贵耐心听着,不时点头。

  他知道,尊重这些身怀绝技的工匠,激发他们的责任心与荣誉感,远比单纯靠银钱驱动更为持久有效。

  离开隔舱区,文贵又询问起桅杆、帆索等事宜。刘匠头一一作答,桅杆选用的是轻韧且富有弹性的南方杉木,正在阴干处理;帆索则部分采购自闽南,部分则由市舶司出资,招募本地民妇,按统一标准加紧纺制、编织。

  “目前最大的难题,仍是铁件。”刘匠头面露难色,“舵链、锚链、炮架铆钉,皆需熟铁,且用量巨大。本地铁料质量参差不齐,价格也浮动得厉害。”

  王良眉头微蹙,翻动账册:“铁料一项,预算已较年初上浮十五个百分点。若持续上涨,恐影响整体造价。”

  文贵沉吟片刻,问道:“可否尝试从广东佛山的铁坊直接采购?听闻那边所产‘广铁’质量上乘。”

  “路途遥远,运输成本高昂……”王良快速心算。

  “让与我们交好的海商帮忙捎带,分摊运费。”文贵决断道,“或者,以市舶司名义,与几家大铁坊签订长期供货契约,锁定价格,优先供应。王待诏,此事由你与几家大海商接洽,尽快拿出方案。”

  “下官明白。”王良立刻记录下来。

  就在文贵与众人商讨之际,顾云卿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船坞外围。他看似随意地踱步,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进出船坞的人员,以及堆积如山的物资。他刚刚接到线报,有一伙来历不明的商队近日在月港附近徘徊,似对船坞颇有兴趣。他已加派了暗哨,并命人秘密调查那商队的底细。

  文贵自然也注意到了顾云卿的巡视,两人目光再次短暂交汇。

  文贵心中明了,这船坞不仅是工匠的战场,也是顾云卿这类暗夜守护者布防的重地。

  夕阳再次将船坞染红时,文贵站在那已覆上一半船壳、初具战舰雄姿的船体前。

  龙骨是骨,船壳是肉,水密隔舱是内脏,而即将安装的风帆、火炮,则是其爪牙。

  “刘匠头,赵把总,”文贵沉声道,“血肉已成,接下来,便是赋予其灵魂与利爪的时候了。抓紧工期,待火炮就位,本部堂要亲眼见证,我月港水师的第一声怒吼!”

  “谨遵部堂令!”刘匠头与赵大勇齐声应道,声音在喧闹的船坞中,显得格外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