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尘泥之间的名字-《大明执政官》

  黔地的冬天,寒冷是湿漉漉的,能钻进骨头缝里。

  京营大寨外围,一处新加固的哨卡旁,年轻的火长赵小五使劲跺了跺快要冻僵的脚,麻布鞋早已被泥水浸透,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的声响。

  他原是京畿良乡的农户子弟,因家中田地不堪胥吏催逼,恰逢京营扩招,便投了军,因识得几个字,手脚也利落,在武备学堂学了三个月,便被派到了这西南前线,当了个管十人的火长。

  他所在的这个哨卡,扼守着通往老鹰岩侧后的一条隐秘小路,位置紧要,却也格外艰苦。

  哨卡是用新砍的松木勉强搭起来的棚子,四面漏风,地面总是泛着潮气。

  棚子角落里,堆着些受潮后板结的“迅雷铳”火药,暂时成了无用的累赘。

  “火长,这鬼地方,比咱老家冬天还难熬。”

  一个同样来自北方的年轻士兵,搓着冻得通红的手,低声抱怨,“天天啃这硬得能崩掉牙的干饼,连口热乎汤水都难见。”

  赵小五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粗盐。

  他掰了一小块,递给那士兵。“含嘴里,有点滋味。省着点,这还是上次骆千户的人悄悄送来的。”

  他们这火,十天前替换到这里,任务是监视这条小路,防止山上的叛军偷偷下山筹粮或传递消息。

  十天里,除了几只松鼠和几声不知名的鸟叫,什么都没看到。但枯燥和寒冷,比敌人更折磨人。

  赵小五拿起靠在棚壁上的弓,检查着弓弦是否受潮松弛。

  在武备学堂,教官说过,在这地方,弓弩和腰刀比火铳可靠。

  他想起离家时,老父塞给他的那包家乡的泥土,说是能防水土不服,早不知在哪个泥坑里化掉了。

  “都精神点!”赵小五压低声音对棚里另外几个蜷缩着的士兵说道,“参谋司说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松懈。山上那帮人,比咱们更饿,更冷。”

  正说着,棚外负责了望的士兵突然发出了低低的警示鸟鸣。赵小五一个激灵,抓起弓,示意其他人噤声,悄然凑到了望口。

  只见下方蜿蜒的小路上,影影绰绰出现了七八个身影,穿着破烂的苗服,步履蹒跚,不像是精锐,倒像是……逃难的?

  “不像探子。”

  赵小五皱眉。

  他按照操典,没有立刻攻击,而是示意手下做好准备,自己则用生硬的、跟向导学来的苗语,朝下面喊道。

  “站住!什么人?!”

  下面的人显然吓了一跳,慌乱地聚拢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的苗人,举起双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回道:“军爷……军爷饶命!我们……我们是黑苗寨的,不是杨友的人!寨子里没吃的了,娃要饿死了,我们……我们想下山找点野菜……”

  黑苗寨?

  赵小五想起来,之前好像听宣慰小队的人提过,这个寨子对杨友不满,态度还算老实。

  他不敢大意,命令那几人放下所有东西,举起手,慢慢走上来。

  上来的果然是几个面黄肌瘦的苗民,有老有少,带着破筐和简陋的锄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乞求。

  赵小五检查了他们的筐,只有几把干瘪的、不知名的草根。

  “军爷,行行好……给点盐吧……娃没力气了……”那个会点汉话的老苗人哀求道,他身后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眼巴巴地望着赵小五。

  赵小五看着那婴儿蜡黄的小脸,心头一紧。

  他想起了武备学堂教官的话:“王师征讨不臣,亦需收拢人心。”也想起了周参军下令,不得欺凌良善苗民。

  他沉默了一下,走回棚子,将自己那块所剩不多的盐巴,又掰下一小半,走回来,塞到那老苗人手里。“拿着,快走吧。这附近也不安全,别被杨友的人抓去了。”

  老苗人愣住了,看着手里那点珍贵的盐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谢谢军爷!谢谢军爷!您是大好人!菩萨保佑您!”

  看着那几个苗民千恩万谢、相互搀扶着消失在密林深处,赵小五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违反了军纪私赠物资。但他觉得,看着那婴儿,他没法不动恻隐之心。

  “火长,您把盐给他们了,咱们咋办?”之前的年轻士兵小声问。

  赵小五看了看剩下的那点盐,又看了看手下几个弟兄同样干裂的嘴唇,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咱们……还能挺挺。”

  他转身,继续警惕地注视着那条空寂的小路。

  战争,在朝堂上只是宏大的战略和冰冷的数字,但在这里,在尘泥之间,是一个个有名字、会挨饿、会害怕的普通人。

  赵小五不知道这场仗还要打多久,他只想活着回去,告诉爹娘,他见过真正的苗人,他们也会饿,也会为了孩子下跪。

  而他,一个普通的京营火长,在这远离家乡的深山里,做出了一个遵从本心的选择。

  这个选择,或许微不足道,却也是这场宏大变革中,真实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