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润物有声-《大明执政官》

  苏州的冬日,阴冷湿寒,细密的雨丝裹挟着朔风,打在苏州漕运总督临时行辕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然而,公廨之内,却因一份刚刚由快马递送抵达的文书,而驱散了几分寒意。

  文贵端坐在宽大的花梨木公案后,案头一盏明亮的官灯,将他专注的神情照得清晰。

  他手中捧着的,正是西苑王良团队核算、并通过新建立的加密驿传系统疾驰送来的《江南漕运新政试行期数据汇总分析报告》。

  报告以厚实的宣纸制成,装帧简洁,内里却密密麻麻布满了清晰的天竺数字、对比表格以及几种新式的扇形、柱状示意图。

  他看得极慢,极仔细。随着目光在那些冰冷而精确的数字与直观的图表间移动,他紧锁了数月的眉头,终于渐渐舒展开来,甚至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弧度。

  报告的核心数据对比,触目惊心,又令人振奋:

  漕粮征收周期:苏州、松江、常州等主要州府,同比平均缩短了整整十八天。图表上,代表去岁同期的长条与代表本年的短条并列,差距一目了然。

  账面平均损耗率:从以往动辄一成二、三,甚至更高,被牢牢压制在六分五厘至七分之间徘徊。

  虽然距离他设定的“半成”理想目标尚有距离,但这已是破天荒的进步。旁边附注的小字说明,仅此一项,本年度最后两月的潜在大宗粮食损失,就减少了近五万石。

  同时民间舆情通过各码头设立的“投诉木匮”及锦衣卫外围眼线反馈,关于“浮收”、“踢斛淋尖”等陋规的有效投诉,较新政推行前的高峰期,骤降了七成有余。

  另一份附件,是顾云卿整理的数份来自基层粮户的匿名陈述抄件,言辞虽粗朴,却真切地反映了“官斛摆了出来,小吏的脸也好看了些”的细微变化。

  目前来看综合效益初显,报告最后一部分,是王良团队进行的初步经济效益估算。因损耗降低、运输效率提升、以及中间环节贪墨减少,初步核算,仅本年度最后两个月的漕运,就为朝廷节省了超过八万五千两白银的等效开支(包括减少的粮食实物损失、折算的运输人力物力成本等)。这个数字,让文贵都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数据……终究是做不得假的。”文贵放下报告,对坐在下首、同样在翻阅副本的顾云卿感叹道。顾云卿已被梁正特旨,授职“锦衣卫经历司经历(从四品)”,派至江南,专职协助文贵进行数据分析和情报梳理,并拥有密折直奏之权。他如今虽挂着锦衣卫的职衔,但气质更接近一位沉静的谋士,而非缉捕的武夫。

  顾云卿抬起头,眼中也带着一丝成就感,但他性格使然,更为冷静:“总督大人,数据确实喜人,足证新政方向正确,力度得当。然,”他话锋一转,指向报告末尾“隐患与趋势分析”部分,“隐患犹存,不可不察。分析显示,胥吏阶层虽表面慑服,执行新规,但怨气并未消散,只是转为更隐蔽的怠工,或是在文书流转、账目细节等非核心环节寻求补偿,甚至可能酝酿新的对策。此外,漕帮势力经此整顿,部分头目利益受损,其动向亦需密切关注。据零星信息显示,已有漕帮成员在私下抱怨‘断了财路’,与某些地方豪绅的往来似有增多迹象。”

  文贵闻言,神色重新变得凝重,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江南漕运图前,目光扫过蜿蜒的运河线路:“本官知晓。破易立难。初步的威慑已然达成,下一步,便是要将这来之不易的成效,用制度的钉子,牢牢楔进去,使其不致人亡政息。”他顿了顿,继续道,“已与京中杨阁老(杨廷和)多次通信,深入探讨在漕运系统内,率先试行‘考成法’之可行性。拟以这数据报告中的几项关键指标——如损耗率、征收周期、民诉数量为核心,量化考核相关官员,优奖劣汰,使其前程与新政成效直接挂钩。”

  他收回目光,看向顾云卿:“至于人手……此番整顿,也并非全无收获。”他指的是那些在风暴中表现良好、能力出众、且未被查出问题的底层官吏,以及他从宣大带来的部分忠心老练的部下,加上对原有漕兵进行汰弱留强、初步整训后,展现出新貌的部分骨干。虽然距离如臂使指还差得远,但他已经初步搭建起了一个能有效执行其政令、摆脱旧有利益链条的核心班底。

  “顾经历,”文贵坐回案后,语气坚定,“将这份数据报告,连同本官对下一步推行‘考成法’试点的具体构想、可能遇到的阻力及应对预案,一并整理成详细条陈。要以数据支撑论点,以图表清晰呈现。完成后,用六百里加急,直递京师,呈报陛下御览。陛下日理万机,江南具体事务之细节不必赘述,但核心数据、总体方略、以及关键节点判断,务必精准、清晰、扼要。”

  “下官明白。”顾云卿肃然领命。他深知,这种奏报方式,正体现了皇帝所倡导的“务实”与“高效”。

  皇帝需要的是把握大局方向和关键决策点,而非陷入江南具体事务的泥沼之中。

  这种建立在数据和理性分析基础上的君臣默契,正是这场宏大改革能够一步步持续推进的重要保障。

  窗外,冬雨未歇,但行辕内的灯火,却照亮了通往制度革新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