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冒险出宫“调研”(下)-《大明执政官》

  在固安县城歇宿一夜后,朱厚照一行人并未直接返京,而是继续向南,进入了河间府境内。

  他想要看看,离开了京畿直隶,普通州县的民生又是何等光景。

  越往南,地势渐低,漕运的影响开始显现。

  沿途时能见到荒废水利设施,沟渠淤塞,显然河道衙门在管理上存在极大渎职问题。

  张永暗中打听,方知本地衙门官署财源匮乏,加之上游权贵庄园往往私自截流,导致下游农田灌溉困难,近年来小灾小害不断。

  这日晌午,他们行至任丘县境内,官道旁出现一大片芦苇丛生的洼地,其间散落着一些低矮窝棚,炊烟断断续续,竟是一处流民聚集之地。

  时值寒冬,窝棚难以御寒,不少人身着难以蔽体的破衣烂衫,蜷缩在背风处,眼神空洞地望着官道上偶尔经过的车马。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在芦苇秆中翻找着可能果腹的东西。

  朱厚照示意停下骡车,站在道旁,沉默地看着这片凄惨景象。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败以及一种绝望的气息。

  “叫人去打探下此地为何有如此多流民?”他招呼一旁也被惊住的张永。

  张永连忙让赵全去打听。片刻后,赵全回来,脸色沉重:“公子,问了几个人。多是来自山东、南直隶北部的农户,因今年夏秋水患,田庐被淹,加之地方催科不止,不得已弃家逃荒至此。指望能寻条活路,或是…等待朝廷赈济。”

  “赈济?”朱厚照眉头紧锁,“地方衙署未曾安置?”

  赵全摇了摇头:“任丘县自身钱粮尚且紧张,如何安置这许多流民?只是派人驱赶了几次,但他们无处可去,便聚在这官道旁洼地里,靠乞讨、捞些鱼虾芦苇根勉强维生,已冻饿病死不少了。”

  朱厚照走到一个蜷缩在草堆里的老者面前,蹲下身。

  那老者见一个衣着整齐的年轻人靠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挣扎着想躲开。

  “老伯,莫怕。”朱厚照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我是过路的,问问情况。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那老者见他似乎无恶意,才颤巍巍道:“俺…俺们是兖州府来的…发大水,啥都没了…官府还要收税,交不上,房子都抵了…没法子,只能跑出来…”话语断续,带着浓重的乡音,充满了无助。

  “朝廷…没发赈灾粮吗?”

  “粮?”老者脸上露出一丝似哭似笑的表情,“听说过…可到俺们手里,只有几把麸皮…还不够塞牙缝的…”

  朱厚照的心不断下沉。天灾或许不可避免,但人祸更甚!吏治腐败,赈济不力,逼得百姓流离失所,成为饿殍!

  他站起身,对张永道:“把我们带的干粮,分给他们。”他们此行带了些肉脯、炊饼以备不时之需。

  张永犹豫了一下:“公子,我们人多,分出去,只怕我们自己…”

  “分!”朱厚照语气斩钉截铁。

  张永不敢再言,忙和谷大用、赵全等人将干粮取出,分发给周围的流民。

  起初流民们还不敢接,待到确认是真的给吃的,顿时引发了一阵骚动,人们争先恐后地涌上来,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求生光芒。

  有限的干粮瞬间被抢空,后面没抢到的人发出失望的呜咽,场面几乎失控。

  赵全等人连忙护在朱厚照身前,防止发生意外。

  看着眼前这为了些许食物而疯狂挣扎的人群,朱厚照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前世他在电视上看到的赈灾画面,与眼前这原始而残酷的求生场景,形成了巨大的冲击。所谓的“盛世”,其根基竟是如此脆弱!

  “走吧。”他声音沙哑,转身离开,不忍再看。

  重新坐上骡车,气氛变得异常沉闷。朱厚照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荒凉景象,久久不语。

  河间府的情况,似乎比京畿更为严峻。

  傍晚,他们抵达任丘县城,寻了客栈住下。

  朱厚照让赵全去县衙附近打听一下本地官员风评,以及关于流民的处理方案。

  赵全回来后汇报:“公子,打听过了。任丘知县姓周,科甲出身,风评尚可,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只是县库空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对于城外流民,他也曾上报府衙请求赈济,但杳无音信。也曾想组织民壮驱散,又怕激起民变,如今也是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

  朱厚照默然。这就是大明基层官员的普遍困境吗?有心无力,体制僵化。问题层层上报,却往往在官僚体系中消弭于无形。最终受苦的,还是最底层的百姓。

  次日,他们启程返京。

  回程路上,朱厚照特意绕道查看了几处驿递和钞关。

  只见驿卒疲敝,驿马瘦弱,往来公文传递迟缓。钞关吏胥则对过往商旅百般刁难,勒索常例钱,商民怨声载道,却又无可奈何。

  这些看似细微的环节,却如同帝国的毛细血管,它们的淤塞与病变,正一点点侵蚀着大明帝国的活力。

  三日冒险出宫“调研”,顾虑重重,只得来去匆忙,一行几人皆是身心俱疲。

  当紫禁城巍峨的轮廓再次出现在视野中时,朱厚照的心情无比复杂。

  这座金碧辉煌的城池,既是权力的中心,也是一座巨大的信息茧房,将皇帝与真实的世界隔离开来。

  从东华门悄然回到乾清宫,换回龙袍,朱厚照立刻感受到了那无处不在的、属于皇帝的束缚与压力。

  但他知道,这一次,他带回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当晚,他在灯下,将此次微服所见所闻,详细记录在一本私密的笔记上。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冷静的观察与剖析:皇庄兼并之酷烈、胥吏盘剥之凶狠、流民处境之悲惨、水利失修之后果、驿递钞关之弊病…

  他写下的,不仅是问题,更开始思考对策的雏形。如何有限度地清理庄田?如何改革漕运与地方水利投入机制?如何建立更有效的赈灾与流民安置流程?如何整饬驿递,提升行政效率?

  这些想法还很粗糙,很多在当前的政治环境下难以推行。但他知道,方向已然明确。

  合上笔记,他召来张永,吩咐道:“今日起,你在宫外找几个绝对可靠、善于打探之人,不通过刘瑾,直接向你汇报。重点留意北直隶、山东、河南等地的民情、物价、官声,尤其是关于田土、漕运、灾异之事。每月密报一次,所需银钱,自内库密出。”

  他需要建立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更贴近民间的信息渠道。

  “奴婢遵旨。”张永感受到皇帝语气中的凝重,肃然应下。

  朱厚照又拿起一份关于吏治稽查进展的奏报,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文官集团内部的扯皮、宦官借机揽权、被查官员的狡辩…这一切,在他亲眼见过民间疾苦后,显得愈发可笑与可憎。

  “是时候,让这潭水,动一动了。”他轻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冷意。

  微服私访,如同在他心中点燃了一把火。

  这把火,将驱散深宫中的迷雾,照亮他未来改革的方向,也必将……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