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梅岭的糖霜-《剑来仙剑》

  梅岭的风裹着松脂香撞进衣领时,小念的呼吸还带着旧宅里的余悸。她攥着陶壶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壶底字,金芒在指腹下忽明忽暗——方才在墨池边,这抹光曾像活物般窜进沈砚心口,此刻却蔫头耷脑,像被抽干了精气神的萤火虫。

  慢些。沈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虚浮。他扶着块青岩坐下,胸口衣襟敞着,锁魂钉留下的红痕像条狰狞的蜈蚣,活墨主芯虽散了,可这三年它在我血脉里种了根,不是喝碗梅茶就能拔的。

  青禾蹲在他对面,正用枯枝拨弄篝火。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他腕间的灰纹忽隐忽现——方才在旧宅,那团黑雾钻进他血管时,他分明尝到了铁锈味,可此刻指尖按在纹身上,却只触到皮肤下淡淡的麻痒,像被蚂蚁爬过。沈先生,他把烤热的野栗子塞进沈砚手里,您说的,到底是什么?

  沈砚剥栗子的手顿住。小念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月光从他发间漏下来,在他脸上割出明暗交界线:三年前梅岭遭活魔侵袭,我跟着师父来封印主芯。可那东西太狡猾,偏要附在镇梅司的传家宝上。他掀开衣袖,露出小臂内侧的暗纹——竟和小念腕间的字如出一辙,只是多了道裂痕,师父说,这是镇梅印,梅岭每代守印人的命,都烙在这纹路里。

  所以您故意被锁魂钉钉在墨池?影主突然开口,断针在他指尖转了个圈,您算准了我们会在旧宅找到梅茶,算准了阿婆的魂息能温养您的魂魄?

  沈砚抬头看他,眼底有星子在晃:影主师父当年救过我一命。他临终前说,镇梅印的命,是拿七代守印人的血喂大的。他摸出怀里的碎玉,昭娘的半张脸在月光下忽隐忽现,可我没算到...阿婆会把自己的魂息熬进梅茶里。

  小念的手指突然收紧。陶壶里的残茶还在发烫,混着桂花蜜的甜,在她腕间字印记里翻涌。她想起旧宅后院那阵《声声慢》,想起槐树下那个穿蓝布围裙的身影——阿婆煮茶时总爱哼这支曲,可小念从未问过她跟梅岭有什么关系。直到方才在墨池边,昭娘的魂息裹着阿婆的声音说:小念,梅岭的甜,要自己熬。

  阿婆不是普通村妇。影主突然说,我查过镇梅司的旧档,三十年前梅岭大旱,是位会煮七遍梅茶的寡妇,用茶汤浇活了半座山的茶树。他断针的字突然亮起,她的死亡记录写着,可崖底的尸体...是个穿灰袍的女人。

  篝火炸响。青禾的野栗子滚进火里,焦糊味混着松脂香涌上来。小念望着沈砚发愣——他腕间的镇梅印,和阿婆临终前给她戴上的银镯纹路,竟有七分相似。而阿婆咽气前攥着她的手,说的不是好好活着替我看梅岭的雪。

  小念?沈砚的声音将她拽回现实,你怎么了?

  没、没事。小念低头搅动陶壶,却见壶底字的金芒突然暴涨,像团活过来的火焰。她慌忙松手,陶壶掉在地上,却没摔碎——壶身泛起层淡金的光,竟在地面投出幅画面:二十年前的冬夜,阿婆跪在梅岭的祠堂里,面前摆着七盏梅茶,每盏茶里都浮着张泛黄的照片。

  第一张是穿警服的年轻男人,第二张是戴银镯的姑娘,第三张...是小念自己,周岁时抓周抓了把茶盏。

  阿婆在拜魂。小念脱口而出。她想起小时候总见阿婆在梅树底下烧纸钱,嘴里念叨茶凉了要续,魂散了要收,原来那些纸钱不是给祖先的,是给镇梅司历代守印人的。

  所以她把自己熬进梅茶里。沈砚捡起陶壶,指腹摩挲着壶底的字,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就把魂息封在茶里,等能装下这份记挂的人出现。他抬头看向小念,眼底有水光在晃,而你...是梅岭百年里最浓的那盏茶。

  青禾突然咳嗽起来。他捂住嘴,指缝间渗出点黑血——方才烤火时还淡下去的灰纹,此刻正顺着他的脖颈往眼角爬,像条急着归巢的蛇。不好,影主脸色骤变,断针地刺进他肩窝,活墨的根没断,它在借青禾的血契反扑!

  青禾!小念扑过去,腕间字的金芒顺着指尖涌进他体内。黑血顿了顿,却在她收势时更凶猛地窜出来,顺着她的手腕爬上胳膊,在她手背上烫出个焦黑的字——和陶壶底的印记分毫不差。

  这是镇梅印。沈砚的声音发颤,他抓住小念的手腕,镇梅印的暗纹从他腕间浮出来,与小念手背上的印记相触,活墨主芯的残魂附在镇梅印上,它在找梅岭的守印人...原来你才是真正的...

  闭嘴!小念甩开他的手。手背上的印记烫得她眼眶发酸,她想起阿婆临终前塞给她的糖罐——里面装着晒干的桂花,还有张纸条:小念,甜是护身的甲。

  她猛地扯开衣领,腕间字的金芒混着手背上字的黑纹,竟在胸口聚成团暗红的光。沈砚的瞳孔骤缩:这是...双印同体?镇梅司的秘辛里说,双印者能引动梅岭的地脉,可也会被活墨当成养料吞噬!

  那又怎样?小念抹了把眼泪,抓起地上的陶壶。壶里的残茶不知何时又满了,泛着琥珀色的光,阿婆教我煮了十年茶,从没说过守印人不能怕。她走向墨池的方向——那里不知何时又渗出片墨池,黑汁正顺着山缝往梅岭深处流,但阿婆的茶里泡着七遍甜,我得替她把第七遍茶熬完。

  小念!沈砚想追,却被青禾拽住。青禾的指甲深深掐进他手背,灰纹已经爬上他的眼皮,别去...她手背上的印记在发烫,那是活墨在啃她的魂。他摸出怀里的碎玉,昭娘的脸在玉里清晰起来,昭娘说,双印者要破局,得用最烈的暖。

  什么是最烈的暖?小念的声音从墨池方向飘来。她已经跪在墨池边,陶壶里的茶正咕嘟咕嘟往外冒热气,混着桂花蜜的甜,在黑汁上凝出层金膜,是阿婆的糖,是影主的针,是沈先生的魂,是我们所有人记挂的人。

  她捧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汤顺着喉咙烧进胃里,却在触及心口时突然泛起冰凉——那是活墨的残魂在啃噬她的魂息。可下一秒,手背上的字突然开始发烫,与腕间的字金芒缠在一起,像两根绞在一起的暖绳,把活墨的寒气压得节节败退。

  第七遍了。小念轻声说。她看见墨池里的黑汁开始翻涌,却不是往她身上缠,而是往陶壶里钻。壶身的字越发明亮,竟映出梅岭的全景:漫山的茶树开着白花,阿婆在茶垄间弯腰采茶,影主在祠堂里擦断针,沈砚在梅树下教青禾刻镇梅印...

  原来这才是阿婆的茶。小念笑了,眼泪掉进茶里,不是熬给活墨的,是熬给我们自己的。

  墨池突然炸开团金光。活墨的残魂发出最后一声尖啸,被金光裹成个小球,地掉进陶壶。小念手背上的字和腕间的字同时消失,只留下淡淡的红痕,像被蜜蜂蛰过。她瘫坐在地上,看着沈砚和青禾冲过来,看着影主用断针挑开青禾眼上的灰纹,看着阿鸾的碎玉飘过来,裹着昭娘的魂息落在她膝头。

  阿婆说,昭娘的声音从碎玉里传来,梅岭的甜,要自己熬。她的身影渐渐清晰,竟是二十岁的模样,蓝布围裙上沾着茶渍,小念,你熬的这遍茶,比我当年的甜。

  小念伸手去碰她,指尖却穿过她的肩膀。昭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该醒了,梅岭的人还在等你。她的身影开始消散,最后落在小念掌心的,是粒沾着桂花蜜的糖——和旧宅后院那颗,一模一样。

  走了。沈砚把她拉起来,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衫渗进来,梅岭的雪快下了,我们得赶在雪前把茶分给族人。

  青禾揉着眼睛跟上,腕间的灰纹只剩道淡粉的痕迹。他摸出怀里的糖罐——不知何时,罐子里多了半颗墨色的糖,混在金黄的桂花中间,像颗没化的痣。

  沈先生,他指着糖罐,这颗糖...

  是活墨的根。影主的断针突然指向糖罐,它被梅茶的暖困住了,暂时成不了气候。他顿了顿,但等雪化了,它还会醒。

  梅岭的风突然大了。小念裹紧衣领,望着山脚下渐次亮起的灯火——那是梅岭的族人在等他们。她攥紧掌心的糖,甜意从指腹漫到心口,混着沈砚掌心的温度,青禾的体温,影主断针的冷意,在她血脉里熬成一锅热汤。

  阿婆,她轻声说,这杯茶,够甜了。

  山风卷着松涛声灌进耳朵,小念突然顿住脚步。她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声——是陶壶底的字,正在慢慢裂开道缝。缝里渗出的,不是茶渍,是点墨色的光,像颗刚埋下的种子。

  而在更远处,梅岭的最高峰上,积雪覆盖的碑林里,某块石碑突然泛起微光。碑上的字迹被雪覆盖,却隐约能看见两个重叠的印记:一个是,一个是。

  雪,要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