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消失了。我的高中生活结束了。-《那年那时那朦胧》

  期末兵荒马乱的脚步声,终于在模拟考最后一张卷子收走时,暂时停歇。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和解脱的尘埃,阳光终于有了重量,暖融融地熨帖着疲惫的神经。只是这松快里,夹杂着一丝心慌意乱的甜蜜和等待发酵的惶恐。

  抽屉最深处,是那张被他塞回来的崭新铅笔头,和那片承载着春天约定的纸。它们像被供奉的圣物,隔着书包布料,每一次奔跑都硌着我的肋骨,提醒我那句石破天惊的诺言。

  “采薇!” 乔珊珊风风火火撞进广播站,脸颊绯红,“最新线报!有人看见林书研放学后没去训练,背着画板往紫藤萝长廊去了!啧啧啧,有情况啊!”

  我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话筒冰凉的金属网罩,闻声一抖,电流瞬间窜过脊椎。心“咚”地一声,像被重锤擂在胸腔里,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血液“哗”地涌上脸颊,又瞬间褪去,留下滚烫和冰凉交错的战栗。

  他去了。

  他真的去了。

  广播稿上娟秀的字体在眼前模糊成一片墨绿。紫藤……现在开得正盛。学校西北角那条幽深的长廊,虬劲的老藤早已披上新叶,缠绕攀援,在最高处垂落下一串串饱满的淡紫色花穗。风过时,深深浅浅的紫便在绿叶间流动摇曳,像一场静默无声的瀑布,香气甜得近乎馥郁,能醉倒整座校园。

  放学铃像是被无限拉长,又如同惊雷炸响。我几乎是逆着涌出教学楼的人流,?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长廊奔去。心脏在狭窄的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撞得肋骨生疼。初夏的风带着温热的躁动扑在脸上,却吹不散脸颊那两团火烧云。书包带滑落肩上也不自知,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赶赴那场早已在我心底预演了千百遍的约定。

  长廊已在望。淡紫色的云霞从绿叶缝隙间倾泻下来,将空气都染上了朦胧的梦幻色彩。甜香更浓了,丝丝缕缕钻进鼻腔,裹着潮热的空气,?又甜又闷,熏得人头脑微微发晕。

  他果然在那里。

  阳光被层叠的花叶切割成破碎的金斑,跳跃着落在长廊深处。他就那样背着光站着,穿着洗得微微发白、领口磨毛了的校服衬衫,勾勒出少年清瘦挺拔的肩背轮廓。他身前支着一个打开的简易画架,画板上是干净的白纸。?没调色盘,没画笔。?? 只有那支我无比熟悉的、笔身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深蓝色绘图铅笔,被他虚虚地捏在修长的指间,像是在等待一个必要的仪式。

  他听见脚步声,?倏地转过头。??

  那一刻,仿佛时光被无限拉伸、凝滞。

  光影在他身后流淌,淡紫色的花瓣簌簌落下几片,像慢动作镜头。他的脸逆着光,五官轮廓不甚分明,?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像被骤雨洗刷过的黑夜星辰,藏着某种灼热的、又极力克制的波澜,直直地看了过来。

  “……来了?” 他的声音低哑,?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目光扫过我的脸颊,又迅速垂下,落在画纸空白的中央。捏着铅笔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骨节泛白。?? 那支笔,他捏得那样用力,?仿佛捏着的是自己那颗悬在半空、擂鼓般狂跳的心脏。??

  “嗯…” 我的嗓子像被卡住,?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微微带着颤。?? 脚像灌了铅,又像踩在云端,?晕乎乎地走到他指定的位置——长廊一侧的石墩。阳光透过花叶罅隙,洒下细碎摇曳的光斑,落在我的白色校服裙摆上,也落在他垂落的长睫和高挺的鼻梁上。

  空气凝固了。只有紫藤花在风里轻轻叹息。

  甜得发腻的花香,混合着阳光干燥的气息、泥土的腥气,和他身上那种清冽而独特的、混合着一点点皂角和少年干净汗息的味道,?霸道地充盈了这小小的、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 整个世界都被这巨大的静谧和无声的张力填满,?膨胀得让人心慌气短。??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失控的心跳,?噗通!噗通!噗通!?? 像无数只受惊的小鹿在胸腔里冲撞,?震耳欲聋得让我担心会被他听见。?? 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他依旧垂着眼,目光凝注在那片雪白的画纸上。握着笔的手腕悬停在半空,线条流畅的手臂肌肉却绷得死紧。?? 铅笔尖轻轻点在纸面最上端,微微颤抖着,留下一个极淡、极小的墨点。?? 他顿住了。笔尖悬在那里,仿佛那单薄的一张纸,重逾千钧,承载不起他此刻汹涌又笨拙的心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阳光移动,花影偏斜。

  那只悬着的手臂,终于极其缓慢地、近乎僵硬地移动起来。?? 笔尖终于落下,却不是在画纸中央的花,而是在画纸的边缘区域,极其认真、一丝不苟地勾勒起来——画的是支撑花廊的、被藤蔓爬满的、粗糙斑驳的石柱。??

  ?嘎吱——嘎吱——?

  铅笔划过纸面,发出单调而执着的声音。

  他似乎在用这种刻板的描绘,?掩饰着心底翻江倒海的风暴和巨大的无措。?? 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高挺的鼻梁投下小片阴影,长睫毛在微微扇动,像蝶翼在风中轻颤。我能感觉到他捏着铅笔的指节有多用力,用力到微微颤抖。

  一只蜜蜂嗡嗡飞来,绕着垂下的紫藤花穗打转。空气被搅动,几片淡紫色的花瓣轻轻飘落。

  一片落在他因低头而微微敞开的衬衫领口上。

  另一片,?悠悠地,像带着目的,?? 打着旋儿,?轻盈地,不偏不倚,落在了……我的眉间。??

  微凉柔软的触感,带着若有似无的清甜。

  像……一个冰冷的吻。

  我全身骤然僵住。

  脸颊轰然烧起滔天烈火!一直烧到耳根脖颈!

  心像被那只蜜蜂狠狠蜇了一下,?猛地一缩,又在下一秒疯狂失控!?? 那落在眉心的细微冰冷,却成了点燃引信的最后一点火星!

  ?他……会不会……?

  一个极其羞耻又隐秘的、炸裂般涌上心头的念头,?像闪电劈开了所有混沌和矜持!??

  目光不由自主地、像被磁石吸引般,?悄然抬起,?? 越过他专注画着石柱的侧影,落在他紧抿的、线条紧绷的唇上。

  那两片薄唇,带着少年特有的棱角,微微抿着,像压抑着太多汹涌的呼之欲出。

  时间仿佛再次停滞。画笔的声音消失了。连风声都退去。

  ?只有两道慌乱至极的心跳,在死寂的长廊里,疯狂地、同频地共振!??

  噗通!噗通!噗通——!

  就在这份巨大到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无声的悸动几乎要将我撕裂吞噬的瞬间——

  他那一直执拗地在边缘石柱上描摹的笔迹猛然顿住!??

  下一秒!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 那声音在静谧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是终于冲破了某种无形的桎梏!

  捏着铅笔的右手骤然松开!

  ?那只笔,“啪嗒”一声轻响,掉在布满石子和泥土的地面上!??

  与此同时!

  他豁然转头!??

  目光不再是刚才描绘石柱时那种专注却隔膜的死寂,而是像积蓄了千年的岩浆终于找到了喷涌的出口!燃烧着决绝、恐慌、与一种近乎蛮横的急切!?? 他不再看那纸,不再管那笔!

  手臂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抬起!却不是抓向画笔!??

  他的手掌带着初夏阳光的微温,带着少年特有的薄薄汗意,带着风一样的速度和不容抗拒的力道——?

  ?穿过在我们之间缓缓飘落的花瓣屏障——?

  ?准确无误地、一把扣住了我因紧张而微微蜷起、死死攥着裙角的手腕!??

  那滚烫的、带着清晰掌纹和微微汗湿的掌心温度,?如同电流,瞬间穿透我手腕薄薄的皮肤,沿着臂膀神经一路向上,直击心脏!??

  “轰——!!!”

  大脑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爆开了!一片空白!像是被丢进了沸腾的熔岩之海!所有感官瞬间失灵!只有被他紧扣住的手腕,?清晰地传达着他同样在疯狂失控的心跳!那震动穿透骨骼和血脉,比我自己擂鼓般的还要快!还要凶!还要沉!还要烫!??

  我甚至忘了呼吸。

  忘记了该如何存在。

  瞳孔因为过度的震惊而急剧放大。

  视线里,只剩下他因这个突兀动作而彻底放弃掩饰的、近在咫尺的脸庞——眉骨深刻,眼睫浓密如鸦羽,眼底深处翻滚着熔岩般灼热的、近乎失焦的光芒,?还有……那两片我刚刚还在凝视的、此刻正因为剧烈喘息而微微颤抖的薄唇!?? 它们看起来那么近!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像一片即将覆盖我的滚烫热浪!

  他看着我。

  目光从惊惶失措、死死低下的我的眼睫上扫过,落在那个被花瓣吻过的眉心?(那花瓣已在我被扣住手腕的瞬间震落),呼吸骤然变得更加粗重紊乱,灼热的气息扑在我的脸颊。

  接着,那目光又沉沉地、像带着千钧重量,?重新落回我的唇上!??

  空气被点燃了。

  所有的氧气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抽干!

  胸腔像个被瞬间压缩到极限的真空袋!

  他的身体带着不容置疑的热度和压迫感,?微微向前倾了!?? 阴影覆盖下来。

  额角几缕汗湿的碎发垂落,?蹭过我同样滚烫的额角皮肤。??

  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睫毛,带着他身上清冽干净的少年气息,如同最原始的催情魔药!

  ?**近了……更近了……**?

  我能感受到他同样僵硬紧绷的身体。

  能听到他喉咙深处难以抑制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微喘息。

  能看到他眼底深处的熔岩沸腾着,翻滚着,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毁灭般的渴望和……一丝被巨大的冲动和羞涩拉扯得快要撕裂的……脆弱?

  那两片唇的距离,似乎只剩一张薄纸。

  我浑身颤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心脏跳得快要炸裂!

  ?绝望地、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屏住呼吸。

  长而密的睫毛像脆弱的蝶翼,在无法抑制的轻颤中沾上了惊惶的湿意。??

  等待着……

  等待着那份悬在十六岁尾声的、如同宿命审判般的滚烫战栗……

  等待着那个被紫藤花包裹的、注定要刻进骨骼深处的初吻……

  风停住了。

  只有巨大的心跳,像战鼓一样在两人紧贴的脉搏间敲打。

  噗通——

  噗通——

  噗——

  “咳!”

  一声极其突兀、刻意拔高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老鸦般沙哑的干咳声,像一盆冰水,毫无预兆地从长廊入口处狠狠泼了过来!

  瞬间!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睁开眼!身体下意识地惊弓般弹射后退!?? 手腕上那滚烫禁锢的力道也随之骤然撤离!

  林书研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瞬间从云端跌落!他眼中翻腾的岩浆刹那间冷却、凝固,继而涌上巨大的惊愕、难堪,和被猝然打断的、难以言喻的恼怒!他猛地转过身!

  站在长廊入口阴影下的,是教导主任张明理那张万年古板、毫无表情的脸?!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冷冷地扫过我们俩因惊惶而略显狼狈的距离,扫过我裙摆上的花瓣和眼角未干的湿意,最后落在他脚边那支孤零零躺在地上的深蓝色绘图铅笔上。

  “林书研,沈采薇。” 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念枯燥的处分条例,“校规第七条第三款是什么?需要我再宣读一遍吗?”

  时间仿佛凝固了。

  刚才还如烈火燎原般的气氛,瞬间冻结成冰。

  巨大的失落混杂着难堪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头顶。

  我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白色帆布鞋鞋尖上不知何时沾染的一点泥土污渍,恨不得立刻钻到地缝里去。

  林书研的侧脸紧绷如岩石,下颌线条死死绷紧,喉结用力地滚动了几下,才极其艰涩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需要帮助的、同学……之间……”

  “哼。” 张明理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打断了他近乎苍白的辩解。“走廊尽头储物室钥匙在你班主任那里?去拿了。”他对林书研说完,目光转向我,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你,广播设备电源排查记录,五分钟内送到我办公室。”

  不容置疑的命令。

  冷酷地切割开所有未竟的暧昧。

  林书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猛地弯腰捡起地上那支铅笔,?动作快得像要掩饰什么,攥得死紧。?? 然后,他挺直背脊,?像一柄出鞘又被强行压回刀鞘的寒刃,沉默地、带着一身未散尽的低气压,大步走出这片碎裂的、冰封的紫藤幻境。?? 只留下一个绷得笔直、决绝又僵硬的背影。

  我没有听到任何再见。

  也没有再看他消失的方向。

  胸腔里那颗失控狂跳的心脏,在巨大的喧嚣之后,?只剩下一种缓慢的、冰冷的、无边无际的坠落感……如同沉入最深的海底。??

  接下来的期末冲刺周,忙乱得像一场灰白色的风暴。

  没有电话。

  没有纸条。

  没有在紫藤花廊下的偶遇。

  没有在小卖部冰箱前无意撞到的目光。

  甚至没有在走廊的擦肩而过。

  那条熟悉的,曾落满他目光的“直线距离”,仿佛一夜之间被彻底抹去,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

  只有一次。

  在模拟考放榜的喧嚣里,人头攒动。我远远地,隔着涌动的人潮缝隙,看到他侧对着我站在布告栏前的身影。

  他穿着那件熟悉的深蓝色球衣(天已经热了),背脊依旧挺拔。他似乎在看着榜单上的某个位置,身姿挺拔依旧,却无端地透着一股被抽空了力气的、浓稠的疲惫和疏离感,像被无形的绳索束缚。

  就在我屏住呼吸,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对周围热闹无动于衷地走开时——

  他毫无预兆地、微微侧过脸。

  ?带着冰渣般的冷。??

  ?带着几乎要把人灵魂都冻住的、沉重的疲惫感。??

  像两道实质性的铅块,?隔着十几米的喧嚣人海,毫无预兆地、沉沉地、不偏不倚地砸了过来!??

  那目光太陌生了。

  冷得刺骨。

  重得窒息。

  沉得……充满了某种我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触及的巨大黑暗。

  只是一瞬间。

  比紫藤花瓣飘落的时间还要短暂。

  仿佛那片巨大的黑暗终于压垮了他所有的支撑,他极其疲惫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那沉重的目光已经移开,又恢复了那种对周遭一切都漠然无感、视若无睹的冰封状态。?? 他转身,像一滴水落入喧嚣的大海,消失不见。

  那是高中时代,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活生生的样子。

  最后一次,感受到他身上还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尽管那气息冰冷、沉重,像蒙尘的古剑,像深不见底的黑洞。

  后来,学校公告栏贴出了几则简讯。

  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只有几行冰冷的印刷体:

  “高三·三班林书研同学,即日起转学。”

  “特此公告。”

  他就这样。

  消失了。

  像一粒投入深海的雪。

  没有惊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干净利落得如同从未存在过。

  只留下十七岁的夏天,那场开得盛大又寂寞的紫藤花瀑。

  和那个……

  永远悬停在将要触碰的零点零一毫米前。

  滚烫的、

  未完成的、

  如同琥珀般凝固了所有青春心跳与羞涩懵懂的——

  初吻。

  直到我离开那座落满紫藤花记忆的城市,踏进大学图书馆散发着油墨和陈年纸张混合气息的回廊深处。

  直到又一个春天来临。

  直到……

  (后文:多年后大学图书馆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