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野麦花开了-《麦浪翻滚三十年》

  冰冷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瞬间被雨刮器粗暴地扫开,又在下一秒更密集地覆盖上来,将窗外的世界搅成一片混沌的光影。

  李娟死死握着方向盘,心脏随着车轮在打滑的国道上每一次颠簸而揪紧。

  就在半小时前,一个尘封多年的同村邻居的电话,用带着哭腔的方言嘶吼着一句话,像一道惊雷劈进她焦头烂额的生活里:“娟子!快回来!推土机要开进咱家最后那片麦地了!”

  那片麦地。

  不是房产证上的资产,不是规划图上的地块,而是她童年唯一的版图,是陈景明、王强和她所有夏夜梦开始的地方。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后,车身猛地一震,彻底熄了火。

  导航屏幕上,距离目的地还有三公里蜿蜒的山路。

  李娟没有丝毫犹豫,踢开车门冲入瓢泼大雨之中。

  高跟鞋踩进泥泞的瞬间就失去了意义,她干脆地甩掉鞋子,赤着脚,任由冰冷的泥水和尖利的石子刺痛脚底。

  深圳精英白领的精致妆容被雨水冲刷殆尽,只剩下一张苍白而决绝的脸,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为了考上大学、在煤油灯下熬红了双眼的倔强丫头。

  三公里,仿佛跨越了二十年。

  当她踉跄着冲到村口,那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声便扼住了她的喉咙。

  两台巨大的黄色推土机,像贪婪的钢铁巨兽,履带已经碾上了田埂,将湿润的黑土翻卷起来,露出垂死挣扎的草根。

  更远处,拆了一半的旧村屋废墟里,正升腾起一股股呛人的黄烟。

  世界在这一刻失去了声音,只剩下她自己剧烈的心跳。

  她颤抖着掏出手机,下意识地想拍下这末日般的场景作为证据,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相册。

  指尖划过一张张孩子的笑脸、工作报表和城市夜景,最终停在一张她从未见过的照片上。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麦田,阳光炽烈,空气中仿佛都漂浮着麦秆的香气。

  三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少女,并排站在田埂上,笑得没心没肺。

  这张照片,她从未拍过。

  她放大照片,屏幕的光亮映着她满是雨水的脸。

  照片的角落,一行像素小字清晰地浮现出来,像一个来自过去的烙印:1996年 夏。

  一瞬间,积压在心底三十年的委屈、疲惫、不甘与乡愁,轰然决堤。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对着那轰鸣的钢铁巨兽,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那句曾在陈景明电话里听过的话:

  “这里不能拆!这是我们……活过的证据!”

  话音未落,一阵更加狂野的引擎咆哮声冲破雨幕。

  一辆破旧的皮卡,车身溅满泥浆,以一个蛮横的漂移甩尾,硬生生横在了推土机前。

  车门“砰”地被踹开,王强跳了下来。

  他浑身湿透,脸色因连夜驱车而憔??,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密布,嘴角却咧开一个熟悉的、混不吝的笑。

  “你来了?”他看向泥水里的李娟,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莫名的踏实感,“狗剩也快到了。”

  天彻底黑透时,陈景明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木棍,一步一滑地出现在田埂上。

  他那只仅能分辨光影的右眼,已经看不清李娟和王强的脸,只能看到两团在风雨中依偎着的、模糊的暖色光团。

  然而,他的耳朵里,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那不是风声,不是雨声,而是从四面八方,从上海的摩天楼,从深圳的出租屋,从无数个深夜加班的格子间里,汇聚而来的、千万人无声的低语。

  那低语最终凝成同一行字,在他脑海中反复冲刷:

  “想回去看看。”

  他摸索着走到废墟边缘,在一面残存的断墙下停住。

  那里有光。

  一群浑身泥水的孩子,正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用半截粉笔,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用力地重绘着一个图案——三只大小不一的手掌交叠在一起,中间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字:长大不走远。

  那个叫小石头的孩子,高高举着一支光线微弱的手电,照亮那片涂鸦,用尽力气,一字一句地背诵着课文:“少年强,则国强……我爹说,只要我还记得课文,他就没走丢。”

  那一刻,再没有犹豫。

  王强转身冲回自己家那片废墟,在暴雨中和两个老乡合力拆下了自家老屋仅存的门板,重重地立在断墙前,吼道:“这就是黑板!”

  李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从被淋透的爱马仕包里,掏出那叠让她输掉官司、心灰意冷的农民工子女入学案卷宗。

  她看也没看上面打印的法律条文,直接翻到背面,用一支记号笔,重重写下五个大字:“语文课:我们的家乡”。

  陈景明则沉默地从背包里拿出几包东西。

  他将一种发光的萤石粉末混入石灰水,用手指当笔,在那块门板旁边的残墙上,一笔一画地涂抹起来。

  微弱的荧光在黑暗中蔓延,渐渐勾勒出一片在风中起伏的麦浪,即使在暴雨里,也散发着不灭的微光。

  不知是谁,从一辆布满划痕的面包车里拉出电线,接上了投影仪。

  当那熟悉的、激昂的《水浒传》片头曲响起,一道光束穿透雨幕,打在白色的墙壁上,梁山好汉的影像在风雨中扭曲、摇晃,却无比顽强。

  坐在轮椅上的老村医被推到人群前,他浑浊的眼睛里映着光,干裂的嘴唇翕动着,跟着那熟悉的旋律,无声地哼唱。

  他那个贴着“1996”字样标签的破旧药箱,在光影中一闪一闪,仿佛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就在那歌声响起的瞬间,陈景明感到体内的“标签系统”发生了剧烈的、前所未有的震颤——它不再是冰冷地“看”和“吞噬”个体的痛苦,而是像一台巨大的纺织机,将所有人的记忆、眼泪和思念,温柔而坚定地,织成了一张覆盖天地的、温暖的网。

  “都给我停下!你们这是聚众闹事,阻碍施工!”

  一声厉喝打断了这片刻的安宁。

  开发商副总赵立军带着一队头戴安全帽、手持防暴盾的保安,如一群黑色的甲虫,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随行的记者小马刚举起手机试图直播,就被两个保安粗暴地按倒在地,手机被踩得粉碎。

  直播画面被切断前的最后一帧,是那群孩子围在门板前,齐声高唱《我的祖国》的模糊身影。

  混乱中,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陈景明,是李娟。

  随即,另一只粗糙温热的大手覆了上来,是王强。

  三只手,时隔三十年,再次紧紧交握。

  “闭眼,”陈景明的声音低沉而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回到那天。”

  轰——

  三人的记忆在瞬间同步、共振、爆发!

  那个夏夜,那片麦田,那漫天飞舞的萤火,那散落一地的水浒卡,那个幼稚却庄重的誓言,随风飘向星空……

  下一秒,奇迹发生了。

  暴雨如注的夜空,骤然亮起一道巨大的光幕,仿佛天空裂开了一道口子。

  那光幕之上,竟是由无数张照片拼凑而成的一片无垠的、流动的金色麦浪!

  每一张照片,都来自一个都市漂泊者的手机深处,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唤醒、自动上传,汇聚成这片在雨中翻滚不息的数字海洋。

  城市的霓虹,在这一刻黯然失色。

  无数条弹幕如潮水般从光幕上涌现、滚过:

  “我也是从麦田里走出来的孩子……”

  “我操,我手机里怎么多了张老家的照片?”

  “妈,我想回家了……”

  “我妈还在老家的灶台前等我回去吃饭……”

  清晨,浓雾弥漫。雨停了。

  巨大的推土机,静静地停在田埂边,像一头终于被驯服的野兽。

  一名年轻的司机,悄悄打开驾驶室的门,跳了下来。

  他在履带的缝隙里,找到一朵被压弯却依然开放的黄色野麦花,小心翼翼地摘下,回到驾驶室,轻轻插在了仪表盘前。

  花瓣上滚动的露珠,清晰地映出了远处田埂上,三个少年牵着手,迎着朝阳奔跑的倒影。

  陈景明靠在冰冷的墙边,那只曾能看见标签的右眼,视野里终于只剩下一片虚无的黑暗。

  他却笑了,笑得无比释然。

  然而,他们用一夜创造的奇迹,在某些人眼中,不过是下一个公关议题的素材。

  远在省城的赵立军,此刻正站在镜子前,整理着自己的领带,眼神冰冷而锐利。

  他的秘书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明天新闻发布会的通稿,标题醒目而讽刺,旁边,是一段经过精心剪辑、配上了温情音乐的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