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课本里没有的课-《麦浪翻滚三十年》

  九月的风,已经带上了一丝凉意。

  但镇中学初一(二)班的教室里,却闷热得像个蒸笼。

  几十个脑袋挤在一起,汗味、劣质墨水味和窗外飘进来的尘土味混合发酵,凝成一股让人昏昏欲睡的粘稠空气。

  历史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年轻人,激情澎湃,正指着墙上那张崭新的中国地图,唾沫横飞。

  “同学们看这里,深圳!一个三十年前还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他的教鞭笃笃地敲在那个南海边的小圆点上,“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吹,十年,就能建起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速度,这就是未来!”

  未来。

  陈景明盯着那个圆点,眼神有些发直。

  老师口中的“未来”像一幅色彩绚丽的广告画,挂在遥远的天边,闪闪发光。

  可他脑海里,那条由无数词条标签组成的命运长河却在疯狂奔涌,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那个被教鞭敲响的圆点,此刻正投射出刺目的光芒,一连串冰冷的标签从光芒中剥离,精准地覆盖在他关于王强的记忆之上:【明日之城建造者(底层)】、【流水线宿命论者】、【返乡失语症患者】。

  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钉子,将王强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笔直背影,死死钉在了这座“未来之城”的最底层。

  一阵心悸传来,陈景明猛地低下头,假装翻动崭新的历史课本。

  书页的油墨味让他稍稍安神,他下意识地拿起铅笔,在课本后面的练习册空白处,无意识地描摹起来。

  直到下课铃响,他才惊觉,自己画下的不是什么历史年代表,而是村口那棵老槐树盘根错节的轮廓。

  轮廓底下,他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潦草字迹,写下了一行小字:“他们说的未来,怎么不像我们许过的那样?”

  午饭的哨声像一道赦令。

  李娟端着搪瓷饭盒,在食堂拥挤的人潮里艰难穿行。

  她打了一份最便宜的白菜炖豆腐,外加两个免费的凉馒头,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

  “喂,你看那个,就是乡下考第一的那个。”几个穿着时髦运动服的县城女生从她身边走过,毫不掩饰地指指点点。

  “穿得真土,那件的确良衬衫得有年头了吧?颜色都洗白了。”

  “还天天抱着本破字典,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用功似的,村姑就是村姑。”

  嘲笑声像细密的针,扎在李娟的脊背上。

  她把头埋得更低,用力地啃了一口冰冷干硬的馒头,硌得牙龈生疼。

  她没有哭,也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从书包里掏出那本边角已经卷起的《新华字典》。

  这本字典是她小学毕业时,刘老师送的唯一礼物。

  她翻到最后几页空白的附录,用铅笔一笔一划地记下今天的开支:早餐,馒头加咸菜,八毛;作业本,一本三角,五本合计一块五;公交月票充值,二十元……

  她仔细地将每一笔账目对齐,在月底预留的位置画上一个巨大的叉,仿佛这样就能叉掉那些多余的开销和不该有的自尊。

  在所有数字的末尾,她用尽力气,写下三个字:“不能输。”

  她不知道,许多年后,这本写满了卑微账目和倔强誓言的字典,会被供奉在她陆家嘴能俯瞰黄浦江的公寓书架上。

  当无数奢侈品来了又去,唯有它,是她唯一不愿丢弃,也不敢丢弃的旧物。

  同一片天空下,南国深圳的太阳毒辣得像一团火。

  某处高楼的建筑工地上,王强正蹲在一堆生锈的钢筋旁,狼吞虎咽地啃着一个同样冰冷的饭团。

  汗水顺着他被晒得黝黑的脸颊流下,滴在饭团上,混着灰尘,又被他一起咽进肚里。

  “他妈的,新来的乡巴佬!磨磨蹭蹭干什么吃的!”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头走过来,一脚踢翻了他放在地上的搪瓷茶缸。

  热水混着茶叶和泥沙,溅了他一裤腿。

  “没长眼睛啊!这点活都干不好,滚回你老家种地去!”

  王强死死攥着手里的饭团,指节捏得发白,青筋暴起。

  他盯着地上那个磕掉了一大块瓷的茶缸,那是他爹当年参军时发的纪念品。

  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捡起茶缸,用衣角擦去上面的泥污。

  夜里,工棚改造的集装箱宿舍里鼾声四起,汗臭和脚臭味熏得人透不过气。

  王强蜷缩在最靠门的下铺,用薄薄的被子蒙住头,像一只受伤的幼兽。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那台小小的录音机,戴上那副只有一边响的廉价耳机,轻轻按下了播放键。

  电流的“滋滋”声过后,李娟清脆又略带生涩的朗读声,在嘈杂的杂音中顽强地响了起来:“……人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才活得更为充实。孙少平放下手中的石头,直起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紧接着,是单田芳那沙哑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讲着孙少平在黄原城揽工,在大同煤矿下井的故事。

  人活着,就得拼命向前……

  王强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肩膀剧烈地耸动,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生怕惊醒了身边那些同样疲惫而暴躁的工友。

  他怕他们会嘲笑这个在深夜里听故事的傻小子。

  窗外,是深圳永不熄灭的霓虹,它们在夜空中变幻出五彩斑斓的形状,像一个瑰丽的梦。

  只是,那光太亮了,亮得让他再也看不见一颗星星,更照不见故乡那怕一片麦田的影子。

  当南国的霓虹刺痛王强的双眼时,北方的故乡,梁山小学正在举行一场冷清的退休仪式。

  小学校长到底还是没撑过这个秋天。

  他拄着拐杖,在家人的搀扶下,最后一次走过那几间空荡荡的教室。

  阳光透过破了角的窗户纸,在布满划痕的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的指尖划过每一寸凹凸不平的黑板,像在抚摸一张苍老的脸。

  最后,他在陈景明曾经坐过的那个位置停了下来,那个位置的桌角,刻着一个极小的“明”字。

  他沉默了许久,颤颤巍巍地从讲台的夹层里,抽出一本因受潮而微微发黄的学生名册,郑重地交到身旁的刘老师手里。

  “交给你了。”老校长的声音浑浊而干涩,“记住,有些课,课本上从来不教。”

  刘老师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名册,像是接过了某种嘱托。

  他下意识地翻到最后一页,那是毕业生名单。

  在所有打印出来的名字后面,他看到了一行用钢笔补记的、崭新的小字,笔迹刚劲,力透纸背:

  “王强。休学。路多坎坷,心火不熄——校长补记。”

  刘老师的眼眶骤然一热。

  时间一晃就到了冬至,村里落下了第一场雪。

  陈景明和李娟趁着周末,偷偷溜回了早已废弃的梁山堂。

  老槐树光秃秃的枝干上落满了雪,像一个沉默的白头老人。

  陈景明从约好的树洞里,摸出了那个生了锈的铁皮糖盒。

  打开盒盖,那张写着“通关文牒”的地图和三人的血誓纸页,已经被几个月的潮气浸得有些模糊不清。

  李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从城里同学那儿“借”来的打火机,小心翼翼地打着火,用微弱的火焰远远地烘烤着那张纸。

  随着水汽蒸发,字迹渐渐清晰,王强那个用血按下的指印,依旧殷红如初。

  两人在雪地里,对着那棵老树,无言对坐了很久。

  雪花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谁也没有去拂。

  临走前,陈景明捡起一截烧剩下的木炭,在老槐树被风雪侵蚀的树干上,用力刻下三个字:“等得起。”

  李娟接过炭笔,在他旁边,一笔一划地补充了另外三个字:“也记得住。”

  新落下的雪花,很快就填满了那些黑色的刻痕,像一场无声的封印,将一个横跨三十年的约定,深深烙进了这片土地的年轮里。

  寒假前的最后一节课,是刘老师的语文课。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讲解试卷,而是破例地走上讲台,拿起一整根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画了起来。

  他画得不快,但很稳。

  一片无边无际的麦田,在黑板上慢慢铺开,风吹过,麦浪起伏。

  然后,他在麦田的尽头,画了三个并肩而立的小小人影。

  画完,他转过身,教室里鸦雀无声。

  他的目光扫过陈景明,扫过李娟,仿佛也穿透了时空,看到了远在深圳的王强。

  “你们以后,会去很多很远的地方,会学很多高深的知识,也可能会忘记很多今天看来很重要的事情。”他的声音不再疲惫,反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低沉和郑重,“但你们要记住——真正教会你们勇敢,让你们一辈子都挺直腰杆的,不是卷子上的分数,也不是什么重点中学,而是那个敢在打雷下雨的夜晚,对着一片废墟发誓的自己。”

  下课铃声突兀地响起,像是打断了一场漫长的仪式。

  学生们如梦初醒,收拾书包,嬉笑着陆续离开。

  陈景明是最后一个起身的。

  他回头瞥了一眼讲台,看见刘老师正拿着板擦,一下一下,缓慢而用力地擦着黑板。

  那片金色的麦田和麦浪,在粉笔灰的飞扬中,被一点点抹去,归于混沌。

  可就在那漫天飞舞的粉尘和逆光里,陈景明分明看见,黑板上那三道小小的身影,逆着光,并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清晰,久久不散。

  那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

  当冰雪终于融化,从田埂的泥土里渗下去时,一种新的、更为坚韧的绿色,正准备破土而出。

  没人知道,等待它的,将会是阳光,还是又一场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