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补丁的重量-《麦浪翻滚三十年》

  车门在泥点飞溅中打开,先探出的是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脚下最烂的一摊泥。

  刘老板满脸堆笑地从车上下来,哈着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他没穿工装,一身笔挺的深色夹克,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整个工地,最后定格在王强身边那座崭新的临时变电箱上。

  “周监理,”刘老板点头哈腰地介绍,“这就是我们新请的电工,王强,小王。别看年轻,手艺是真不错。”

  周监理鼻子里“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径直走到变电箱前,打开了铁皮门,里面的线路排布顿时暴露在清晨的阳光下。

  红、蓝、黄、绿,各色电线被绝缘胶带捆扎得整整齐齐,像一队等待检阅的士兵。

  “看着是挺规整,”周监理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通电,满负荷试一下。”

  刘老板赶紧冲王强使了个眼色。

  王强深吸一口气,走到总闸前,用力合上。

  工地上所有连接的设备——切割机、搅拌机、数十盏照明灯——瞬间同时启动,嗡嗡的轰鸣声响彻云霄。

  周监理盯着变电箱上的电流表,指针稳定地指向一个数值。

  他点了点头,似乎有些意外。

  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总闸旁边的漏电保护器猛地跳开,整个工地瞬间陷入死寂。

  刘老板的笑容僵在脸上。

  “再来。”周监理冷冷地说。

  王强再次合上总闸,电流涌入,工地再次轰鸣。

  但不到十秒,“啪”,又跳了。

  工地上几个看热闹的工人开始窃窃私语。

  刘老板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把工地原来的老电工从人群里拽了出来:“老张,你快来看看,怎么回事?”

  老张头戴安全帽,围着变电箱转了两圈,又是检查接地线,又是用万用表测电阻,忙活了十几分钟,最后摇了摇头:“线路没问题,设备也没短路,邪了门了。”

  周监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看了一眼手表:“刘老板,你们这工期,就是被这些‘邪门’的事耽误的吧?半小时内解决不了,今天这验收就别想了,连带着你们上次的安全整改报告,我也得重新评估。”

  这话一出,刘老板的脸都白了。

  他狠狠瞪了王强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小子不是吹牛吗?

  王强没理会任何人,他死死盯着那个不断跳闸的漏电保护器,脑子里飞速回想着孙建国那本手册上的内容。

  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但他浑然不觉。

  他忽然蹲下身,从帆布工具包里掏出那本泛黄的《无线电维修基础手册》,借着刘老板手机屏幕的光,飞快地翻到“漏电保护原理及故障排查”那一章。

  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电路图在他眼前跳动。

  一个不起眼的批注,用蓝色圆珠笔写在页边空白处,像一道闪电击中了他:“零火误反,地线微流,亦可触发高敏漏保。”

  零火线反接!

  他猛地站起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拉下总闸,拿起绝缘螺丝刀,直接拆开了主进线盒。

  一根蓝色线和一根棕色线并排接在端子上,看似毫无问题。

  但他用手电筒凑近了仔细看,才发现其中一根棕色火线的接入端,有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铜丝,因为剥线时操作不慎,微微翘起,几乎要触碰到旁边的接地线端子!

  在满负荷大电流通过时,这微小的瑕疵会产生一个极微弱的感应电流到地线上,足以让灵敏的漏电保护器误判为漏电而跳闸!

  “妈的,野路子害死人!”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之前的电工,还是在骂曾经只知道凭蛮力干活的自己。

  他没有声张,只是拿出绝缘胶带,将那根裸露的铜丝仔仔细细地重新缠绕了几圈,然后将零线和火线的位置对调,重新拧紧了螺丝。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安静而利落。

  “好了。”他站起身,擦了把汗。

  “好了?”周监理一脸不信。

  老电工老张也撇撇嘴,觉得这小子是在故弄玄虚。

  王强没再说话,走到总闸前,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变电箱,像在看一个自己亲手接生的孩子。

  然后,他猛地合上了闸。

  嗡——

  工地的轰鸣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沉稳而持续。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电流表的指针稳如磐石,那个该死的漏电保护器,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周监理脸上的冰霜终于融化了一丝,他死死盯着那稳住的电表,又低头看了看王强刚才操作的接线盒,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惊讶。

  “行了。”他合上文件夹,对刘老板说,“验收合格。这个小伙子,留下。”说完,他转身走向那辆奥迪A6,拉开车门前,回头看了王强一眼,那眼神复杂,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出土、还带着泥土芬芳的古董。

  刘老板长舒一口气,走过来,一巴掌重重拍在王强的肩膀上,咧着嘴大笑:“好小子!真他妈有你的!明天起,你不用自己干了,我给你派两个徒弟,你就是这工地的电工组长!”

  那一刻,远在豫州师范学院图书馆里打印入学资料的陈景明,脑海中突然一阵轻微的刺痛。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那个熟悉的标签系统界面浮现出来,代表王强的那个标签,不再是之前灰白闪烁的“工地游魂”,而是变成了一团稳定燃烧的微红色火焰,上面清晰地烙印着六个字——【技术自学者·正在扎根】。

  他正准备去缴费,一转身,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K307次列车上的列车长吴阿姨,她换下了制服,穿着便装,正在图书馆入口处做志愿者,负责检票。

  “阿姨?”陈景明惊喜地叫了一声。

  吴阿姨也认出了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她把他拉到一边,从旁边的保温桶里倒了一杯热豆浆递给他:“来图书馆办入学手续?我就住这附近,退休了没事干,来这儿帮帮忙。孩子,看你气色比在火车上好多了。”

  陈景明接过温热的豆浆,心里一暖:“谢谢阿姨。那天……谢谢您。”

  “谢什么。”吴阿姨的笑容里添了一丝复杂的神色,她压低了声音,“那天在车上,听你说,你要去豫州师范学院,要改自己的运……我这几天心里总不踏实,托人查了查当年的档案。”

  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儿子,当年被骗去的那所野鸡大学,后来被取缔合并,最后挂靠的就是你现在要去的这所学校的前身。”

  陈景明感觉手里的豆浆杯猛地一沉,整个人如遭雷击。

  “骗子专门挑我们这种家庭的寒门孩子下手,”吴阿姨的眼圈红了,“因为你们把‘希望’这两个字,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所以才最好骗。”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纸,塞进陈景明手里,“这是我儿子当年那张学生证的复印件,上面有他最后一张照片。你拿着,就当是个提醒。别走他的老路,千万别。”

  陈景明攥紧了那张冰凉的纸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平生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主动调用那个诡异的系统。

  他闭上眼,用意念死死凝视着手中那张薄薄的纸片。

  没有剧痛,只有一股冰冷的洪流涌入脑海。

  五个黑色的大字缓缓浮现——【被窃取的人生】。

  那五个字只停留了一秒,就像一块被重锤击中的玻璃,轰然碎裂,化作漫天飞灰,消散不见。

  陈景明猛地睁开眼,他明白了,有些窟窿,光靠遗忘是填不上的,必须由活着的人,回来亲手打上补丁。

  同一时间,京城,北大宿舍。

  李娟正在整理床铺,她昨天刚用从老家带来的土布枕套换上了新买的枕芯,那上面有妈妈亲手绣的麦穗图案。

  可现在,那个枕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包装还没拆的宜家纯棉枕套,简约的灰色格子。

  “李娟,我帮你换啦。”对铺那个家在上海的室友笑着说,她晃了晃手里的香奈儿五号香水,“不是嫌弃你的旧枕套不好看,只是我们宿舍的风格要统一嘛。而且,我们将来都是要进投行、去顶级律所的,细节决定阶层,不是吗?”

  李娟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那个宜家枕套塞进了柜子深处。

  当晚,她没有去公共澡堂排队,而是在宿舍的独立卫浴里,用冰冷的自来水冲洗着头发。

  水流声中,她打开了那个旧mp3,播放自己录下的第一段“城市独白”。

  听着自己那压抑而倔强的声音,一个念头突然像闪电一样划过脑海:既然那张被全村人视为荣耀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可以被我撕碎,那么,人生的规则,为什么不能被我重写?

  她关掉水,擦干头发,翻出了用第一笔奖学金买的电子词典。

  她没有登录自己实名的bbS账号,而是用电子词典的匿名上网功能,在学校论坛的“新生交流区”里,注册了一个新Id:“麦田编号003”。

  然后,她敲下了第一篇帖子的标题——《县城女孩防掉队终极指南(持续更新)》。

  帖子里,她没有谈论哲学与理想,只写最实际的东西:如何用最少的材料通过助学贷款申请;开学季,学长学姐推销的电话卡、学习资料里有哪些是消费陷阱;文科院系里,哪些教授的课是真正的思想宝库,哪些课代表手里的复习资料才是期末的“硬通货”……

  发完帖子,她盯着屏幕上“发布成功”的提示,久久没有动弹。

  她仿佛能看见,在屏幕的另一端,有无数双和她一样,来自小镇、来自县城、充满迷茫又渴望扎根的眼睛,正穿透冰冷的数据,朝她望过来。

  而在豫州,另一场“重写”也在悄然发生。

  市职业技术学校,家政班的第一堂实践课。

  老师要求每个新生模拟一次高端社区的“家庭清洁服务”。

  教室里摆满了各种先进的清洁设备,戴森吸尘器,蒸汽拖把,自动擦窗机器人。

  其他女生大多来自城市,或是有些家政经验,操作起来虽然生疏,但并不胆怯。

  只有小芳,现在的王芳,穿着崭新的校服,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缩在教室的角落里,浑身发抖。

  她看着那些闪着金属光泽的机器,眼神里全是恐惧,连最简单的电动拖把都不敢去碰。

  “喂,那个新来的,你连拖把都不会拧吗?”一个打扮时髦的女生不耐烦地嘲笑道。

  王芳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躲在教室门外偷看的王强,看到这一幕,双眼瞬间布满血丝。

  他猛地推开教室门,在全班惊愕的注视下,大步走了进来。

  他手里拎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一个用几根木条钉成的简易方框,中间装着两个滚轴。

  “老师,不好意思,打扰一下。”王强把那个木框“哐”地一声放在地上,“这是我们村里最省力的压水拖把,我妈用了二十年,比用手拧干净,还省腰。”

  说着,他拿起一把最普通的布条老式拖把,在水桶里浸湿,然后放进木框滚轴之间,用那只完好的左手,单手握住拖把杆,脚轻轻一踩木框,往下一压再一拉。

  只一下,拖把里的水就被挤得干干净净,不多不少,正好是适合擦木地板的湿度。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朴素而实用的力量感。

  全班都看呆了。

  王强没理会她们,他走到教室的公告栏前,从口袋里掏出那块他一直珍藏着的、背后印着编号b3709的方形地砖,用双面胶,“啪”的一声,牢牢地贴在了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

  “我妹,王芳,今天第一天上班。”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全班,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这,就是她的上岗证。”

  王芳咬着嘴唇,低着头,一滴滚烫的眼泪砸在光洁的地板上,溅起一朵无声的水花。

  那一刻,在陈景明的感知中,她头顶上那个飘忽不定的标签【被贩卖者-王芳】,悄然融化,重组成四个崭新的、散发着微光的大字——【有名字的人】。

  中秋夜的重聚短暂而珍贵。

  聚会结束,李娟和王强各自回去后,陈景明独自留下,清理那台破旧的二手录音机。

  他按下播放键,梁山堂老家那台柴油发电机单调而有力的嗡鸣声再次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响起。

  听着听着,他忽然皱起了眉头。

  在这熟悉的背景噪音中,似乎夹杂着一种极不协调的、断断续续的异样节奏。

  ……嗒嗒嗒…嗒…嗒……嗒嗒…

  像某种……摩尔斯电码?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骤停。

  他立刻倒带,把音量开到最大,将耳朵贴在喇叭上。

  没错!

  那不是电流杂音,是人为的敲击声!

  他取出纸笔,一边播放,一边艰难地记录下那些长短不一的信号。

  几分钟后,他看着纸上破译出的两个断续的词,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救……我……”

  这不是他后来预录的内容!

  他连夜翻出那盘原始的录音磁带,反复回放K307次列车脱轨前,自己在混乱的车厢里录下的那段音频。

  终于,在列车广播刺耳的杂音和乘客的尖叫声间隙,他再次捕捉到了那微弱而绝望的信号!

  是谁在求救?

  陈景明闭上双眼,集中全部精神,调用脑海里的标签系统,疯狂地反向追溯那段记忆画面。

  视野剧烈地震荡,无数破碎的画面闪过,最终,画面定格在一个模糊的身影上——那个叫老拐的人贩子,在被警察扑倒前,曾不着痕迹地将脸扭向车厢连接处的通风口,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

  难道……在那辆货运车厢里,还有他的同伙被困,或者,是更可怕的……另一个没被发现的“货物”?

  凌晨三点,城市的喧嚣终于沉寂。

  陈景明拨通了铁路公安的值班电话,用最快的语速说明了情况。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睡意惺忪的声音:“什么摩尔斯电码?小伙子,你是不是恐怖电影看多了?”然后,电话被不耐烦地挂断了。

  他站在出租屋窗前的天桥上,望着远处纵横交错的铁轨在夜色中延伸向无尽的黑暗。

  秋夜的风很冷,吹得他阵阵发抖。

  他从口袋里掏出吴阿姨给他的那张学生证复印件,冰冷的风掀起纸片的一角,露出了背面一行用圆珠笔写下的、几乎已经模糊的小字。

  “前进站—青龙铺区间,K307次每日21:17通过。”

  他猛然想起孙建国临别时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信号中断不止一种方式,有的线,剪了还能接;有的嘴,闭了就再也张不开。”

  线索像散落的珍珠,在这一刻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

  陈景明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幽光照亮了他年轻而决绝的脸。

  他没有打开那个“麦浪备份”文件夹,而是新建了一个文档。

  他敲下文档的标题:【补丁追踪计划】。

  然后,他写下了第一行字:寻找下一个没被听见的呼救。

  写完,他合上电脑,目光再次投向远方。

  黎明前的薄雾中,一列长长的绿皮货运列车正缓缓驶出车站,悠长的汽笛声划破夜空,像一声绵长的叹息,在空旷的城市上空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