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断线的铜丝连着雨夜-《麦浪翻滚三十年》

  那根绷紧的自行车链条,在连续三晚榨干了十几条胳膊的力气后,终于发出了最后的悲鸣。

  不是预想中的缓慢磨损,而是一声猝不及-防的、尖锐刺耳的金属断裂声。

  “啪!”

  火星,像一群惊飞的萤火虫,在黑暗中猛地炸开,又瞬间熄灭。

  那台由生锈电机和孩子们的汗水共同驱动的简陋机器,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喀拉拉”乱响后,彻底哑了。

  屋里,那盏15瓦的灯泡,曾是他们对抗黑暗的旗帜,此刻最后闪烁了一下,便不甘地坠入了永恒的死寂。

  屏幕上跳动的孙悟空,连同那激昂的音乐,一同被吞噬进一片无边无际的雪花噪点之中。

  “啊——”

  “又断了!”

  负责摇柄的四个孩子被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掀翻在地,他们瘫坐在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臂像灌了铅一样再也抬不起来。

  希望,再一次被抽空。

  这一次,猪圈里没有了第一次断电时的哗然和愤怒,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孩子们呆呆地看着那片闪烁的雪花,仿佛在看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暴风雪,寒意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

  失败的滋味,比汗水更咸,比泥土更涩。

  老张默默地蹲在那台报废的发电机前,借着别人递过来的马灯光亮,用布满老茧的手指拨弄着那截断裂的链条。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小截被剪断的红色塑料绝缘皮,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道干涸的血痕。

  他把它递到陈景明眼前,声音沙哑而低沉:“景明,你看这个。”

  陈景明接过来,看清了上面印着的一排细小的、几乎模糊的白色字样——“县电力局专供”。

  老张的目光越过陈景明,投向远处村长家亮着灯的窗口,眼神浑浊却锐利。

  “这不是李大栓能动的手。村里的电工线路,他没这个胆子和本事。这是……上面不想咱们有光。”

  他收回目光,一字一顿地敲在陈景明的心上:“孩子,记住。有些路,不是你修不通,是人家根本就不让你修。”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陈景明所有天真的幻想。

  他攥紧了手里的那截冰冷的铜丝,铜丝的断口锋利,割着他的掌心。

  他忽然明白了,他们对抗的,从来就不是一台电视,也不是一个仗势欺人的李富贵。

  他们对抗的,是那个早已划定好一切的、无形的规矩。

  是那套把人清清楚楚分成“该看见光的人”和“不该看见光的人”的规矩。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王强像一只复仇心切的野猫,悄无声息地翻进了供电所的后院。

  他没有直接去找人理论,而是躲在一人多高的柴火垛后面,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院子里那张石桌。

  他的亲叔父,供电所的职工王建国,正和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男人推杯换盏。

  桌上摆着一盘花生米和半瓶白酒。

  “……老张那套设备,根本没在局里备过案,纯属非法架设。再说了,一群半大孩子,搞什么‘梁山堂’,搞什么文化站?净耽误学习!”穿制服的男人呷了口酒,一脸不屑。

  王建国连连点头,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是是是,领导说得对。我已经跟俺哥说好了,过两天就把强子送去县里的技校。等这小子一进城,断了他的念想,这事儿自然就散了。”

  王强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原来,所谓的“为你好”,所谓的“出路”,只是为了把他从这里连根拔起。

  他的父亲,他的亲叔叔,早已和外面的人串通一气,要亲手掐灭他和伙伴们点燃的这束微光,彻底断掉他除了“进城打工”之外的所有可能。

  他悄悄地把手伸进裤兜,摸到了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县技校报名表。

  纸张的边缘,在他的指尖下,烫得像烧红的烙铁。

  放学回家的路上,落日的余晖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李娟走在中间,一路沉默。

  快到分岔路口时,她忽然停下,从书包里拿出那本写着《梁山堂公约》的作业本,小心翼翼地翻到最后一页。

  她用铅笔在页面的背面,一笔一画地写下一行字。

  “我们终将分离,但今晚不散。”

  她没有让另外两人看,只是将那张纸撕下,仔细地折成了一个精致的“方胜”,那是一种用纸条编成的菱形吉祥结。

  她快步走到陈景明身边,趁他不注意,把那个纸方胜塞进了他书包的侧袋。

  陈景明感觉到了,但他没有回头。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下个星期,小升初的毕业分配名单就要下来了。

  王强几乎注定要被划去那所他父亲为他“选好”的技校。

  而他和李娟,如果考不上县里的重点中学,也只能回到本乡的中学,日复一日地面对这片熟悉的、却再也无法点亮希望的土地。

  三个人的命运,就像三条并行的铁轨,在这片无垠的麦田尽头,即将各自转向,延伸向再无交集的远方。

  傍晚,陈景明独自一人爬上了村口那棵老槐树。

  他熟练地伸手进那个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的树洞,摸出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里面是一张水浒卡,半张“玉麒麟卢俊义”。

  这是妹妹小凤留下的唯一遗物。

  他摩挲着卡片磨损的边缘,想起妹妹躺在病床上,虚弱地指着卡片对他说:“哥,你看,卢俊义骑着马,穿过金色的麦田,多威风。”

  他把卡片举到眼前,对着漫天晚霞,轻轻咬破了自己的手指。

  一滴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

  他用血,在卡片背面歪歪扭扭地写下一行字。

  “三十年后,一起看麦浪。”

  血迹混着傍晚的潮气,在粗糙的卡纸上微微晕开。

  这一刻,他胸前那行只有他能看见的虚幻文字——【守夜人】,不再闪烁跳动,而是瞬间凝固,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像一座刚刚落成的石碑,深深地烙进了他的骨血里。

  夜色渐深,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来临。

  三人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打谷场的废墟。

  这里是他们“梁山堂”最初的起点。

  李娟再次撕下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借着远处透来的微光,用尽力气写下他们的誓词:“不因贫富改志,不为出路忘根。纵隔山海,心归麦田。”

  王强一言不发,从裤兜里拔出那把削铅笔用的水果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左手掌心狠狠一划。

  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滴进他从家里带来的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里。

  缸里,盛着刚刚从天上落下的第一捧雨水。

  “我王强,从今天起,不是谁的儿子,是我自己的兄弟!”

  他仰起头,将那混着血与雨水的“酒”一饮而尽,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灼亮的光。

  陈景明与李娟对视一眼,没有丝毫犹豫。

  他们接过缸子,任凭更多的雨水落入其中,也捧起来,一饮而尽。

  那味道,是铁锈、泥土和决绝的混合体。

  就在三人并肩跪下,面向那片在黑暗中翻滚的麦田时——

  “轰隆!”

  一道惊雷在天空炸响,惨白的闪电如巨斧般劈下,不偏不倚地击中了远处那根高耸的电线杆!

  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整个夜空。

  暴雨,倾盆而下。

  那一瞬间,陈景明的视野骤然扭曲。

  无数他曾经“看”到的标签——“小镇做题家”、“互联网民工”、“房奴”、“深漂沪漂”——像决堤的黑潮,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汇聚成一条奔腾不息的命运长河。

  其中,三条支流格外清晰,刺痛了他的双眼。

  一条流向了城市的阴影,标签是【逃不出去的人】。

  一条漂向了霓虹的森林,标签是【回不来的人】。

  最后一条,则深深扎根于脚下的麦浪深处,标签是【忘不了的人】。

  他猛地睁开眼,冰冷的雨水狠狠砸在他的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手里那张写着誓词的纸,早已被淋得湿透,字迹模糊不清。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刻进了骨头里,再也冲不掉了。

  风雨中,老槐树剧烈地摇曳着。

  在它粗糙的树皮背面,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一把小刀正在黑暗中,将三个稚嫩的名字,一点一点地凿进树的年轮里。

  那是他们,尚未写完的未来。

  夜深了,王强回到自己那个漏雨的小偏房,点上一截蜡烛。

  他没有哭,也没有愤怒地嘶吼。

  他只是摊开一张新的作业纸,用一支红色的蜡笔,在纸上专注地描摹着什么。

  烛光下,那是一个比之前更复杂、更坚固的“梁山堂”的新设计图。

  蜡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是这雨夜里唯一的声响。

  直到院子里,响起了一个踉踉跄跄的、带着酒气的沉重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