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信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麦浪翻滚三十年》

  天光熹微,晨雾尚未散尽,快递员老张那辆贴满贴纸的电动三轮车,就像一艘披挂着彩虹的方舟,艰难地在泥泞的村道上破浪前行。

  他还没拐进村口,一群早早等候的孩子便欢呼着冲了上去,像迎接凯旋的将军一样,将他团团围住。

  “张爷爷!来了!来了!”

  “是我们的书吗?”

  老张咧开被风吹得皴裂的嘴,笑得满脸褶子,他跳下车,一把掀开后车厢的油布。

  瞬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根本不是一个纸箱,而是上百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包裹,像一座五彩斑斓的小山,几乎要从车里倾泻出来。

  每一个包裹上,都贴着一张打印的A4纸,上面是陈景明教村民们写的统一收件地址,但寄件人的署名,却五花八门,像一场盛大的匿名诗会。

  “一个不敢回家的人。”

  “深圳晚班地铁上的妈妈。”

  “高考落榜那年烧了准考证的我。”

  “陆家嘴天桥下卖花的阿婆。”

  每一个署名背后,都仿佛藏着一个沉甸甸的人生故事。

  聋哑女童小满没有出声,她第一个跪倒在泥地上,小心翼翼地接过一个包裹,用冻得通红的小手笨拙地拆开。

  里面是一沓崭新的作业本,和一封信。

  她看不懂信上的字,却能看懂那字迹的用力。

  她将信纸摊开,平铺在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石板上,然后去拆下一个。

  孩子们有样学样,他们不再吵闹,而是默契地围成一圈,将包裹一个个拆开,把里面的信件和卡片一张张取出,整整齐齐地铺在村口的晒谷场上。

  那片曾经晾晒金色麦粒的土地,此刻铺满了一代人写给过去的信。

  其中一张泛黄的作业本纸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娃们,叔没上完小学”

  李娟红着眼睛,蹲在地上清点物资。

  她发现,这些匿名的陌生人,想得远比他们周全。

  包裹里不仅有课本和文具,还有人寄来了可以用手摇发电的录音笔、太阳能应急灯、可折叠的便携小黑板,甚至有一台用泡沫包得严严实实、保护得极好的二手投影仪。

  她在一个包裹里翻到一本留言簿,翻开第一页,一行清秀的字迹让她瞬间泪崩——

  “我女儿在上海的国际学校上学,她问我,妈妈,为什么照片里的小朋友要走那么远的路去上学?我说,因为有光的地方,就有人不肯让他们停下。——一位值夜班的护士。”

  李娟再也控制不住,她捂着嘴,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

  这些天积攒的委屈、疲惫和绝望,在这一刻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垮。

  她没有沉溺于感动,而是迅速抹干眼泪,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一个更大胆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型。

  她要将这些自发的善意汇集成河,她要整理一份《民间自助教育资源图谱》,把这次所有捐赠物资的种类、数量、以及那些触动人心的留言,全部记录下来,附上她连夜查找到的,全国另外二百三十个同样面临消失风险的乡村教学点名单。

  她要把这份报告,投给国内最大的几家公益基金会。

  一个陈家庄倒下了,或许能让几百个“陈家庄”站起来。

  不远处的废墟旁,王强正带着几个工友,叮叮当当地忙活着。

  他们没用新砖,而是将村民家里拆下来的旧门板、废弃的床板,用自己的工具进行切割、打磨。

  王强咳得厉害,但他手上的活儿却没停,他正用砂纸,一遍遍地磨着一张刚成型的课桌桌角,直到那尖锐的棱角变得圆润光滑。

  老罗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小强,够圆了,不会伤着孩子。”

  王强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他压低声音,沙哑地说:“罗叔,我那没见过几面的侄女,也是……听不见。小时候在家里,磕得满头是包。”他说着,又埋头用力磨了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愧疚与心疼,都磨进这块木头里。

  一直悄悄站在工棚门外的小满,看着这一幕。

  她看看王强粗糙的大手,又看看那张被他反复打磨的桌子。

  她犹豫了许下,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伸出小手,对着王强比划了一串复杂的手语。

  王强愣住了,他看懂了。她在问:“这张桌子,我……能坐吗?”

  王强的眼圈“刷”地一下就红了,这个在工地上跟人打架都不曾皱一下眉头的汉子,此刻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扔下手里的砂纸,一把将瘦小的小满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在那张还带着木屑余温的椅子上。

  当天晚上,学堂废墟上那块临时立起来的黑板上,出现了第一行完整的句子。

  是小满写的,字迹歪歪斜斜,一笔一划都透着用力的痕迹,却像用刀子,深深地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我想读书。”

  然而,这片由善意和希望点亮的微光,却刺痛了黑暗中的眼睛。

  当晚深夜,赵立军派来的几个地痞流氓,趁着村民熟睡,悄悄潜入村口,将一桶汽油泼在了堆放建材和书籍的工棚上。

  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片夜空。

  “着火了!救火啊!”

  凄厉的喊声划破了村庄的宁静。

  村民们提着水桶,拿着铁锹冲向火场。

  但火势太大,等他们手忙脚乱地将火扑灭时,王强他们辛苦搭建的工棚已经烧塌了一半,几摞刚刚才拆开包裹的崭新捐赠书籍,被烧得焦黑卷曲,面目全非。

  陈景明没有喊,也没有哭。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一片滚烫的灰烬中,用那只完好的左手,疯了似的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滚烫的余烬烫得他手掌生疼,但他毫不在意。

  终于,他的指尖触到了一本硬质的封皮。

  他把那本书从灰烬里刨了出来。

  是一本残破的《水浒传》连环画,封面烧去了一半,只剩下“景阳冈打虎”四个大字和半个怒目圆睁的武松。

  这正是他童年时翻烂了的那一套。

  他将这本劫后余生的书紧紧按在胸口,闭上了双眼。

  一股混杂着悲愤、不甘与决绝的强大意念,顺着他与土地的连接,通过那玄奥的“标签系统”,轰然共振出去。

  【烧不掉的课本】

  顷刻间,远在几十、几百公里之外,无数个与这片土地有着相似记忆的灵魂,同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

  一个正在深圳写字楼里加班的白领,一个在上海小区里值夜班的保安,一个在深夜候车室里打盹的农民工……他们的手机屏幕不约而同地亮起,自动跳出了一张他们自己都早已遗忘的照片:童年时,攥着一张破旧的借书证,踮着脚,在乡镇图书馆长长的队伍里焦急排队的画面。

  微博上,#烧不掉的课本# 这一话题,在没有任何预热的情况下,以一种近乎爆炸的方式,瞬间登顶热搜,阅读量一夜破亿。

  更大的回响接踵而至。

  三天后,国家邮政局官网发布公告,为响应“记住乡愁”号召,将特别发行一套“乡村记忆”主题纪念邮票。

  消息传来,全村都沸腾了。

  因为其中一枚邮票的图案,赫然正是小满在学堂废墟上画的那幅粉笔画的局部——三只大小不一、交叠在一起的手掌,手掌中央,是她写下的那句誓言:“长大不走远”。

  邮票的设计师署名栏,只有五个字:“未具名作者”。

  那天晚上,陈景明没有和大家一起庆祝。

  他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

  月光如水,他坐在粗壮的树杈上,就像小时候那样。

  他从怀里掏出笔记本,将那本烧焦的《水浒传》小心地夹了进去,就夹在那张血迹浸染的麦田照片旁边。

  他摊开自己的右手,在清冷的月光下,那片褪色的掌心白得像一张古老的宣纸,纹路模糊不清。

  他知道,每一次与土地的深度共鸣,都在消耗着他自己存在的“痕迹”。

  这场仗,还远没有赢。但没关系。

  他轻轻合上笔记本,靠着粗糙的树干,闭上了眼睛。

  风掠过繁茂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在他耳中,渐渐变成了无数孩子齐声朗读课文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就在他沉浸在这片刻的安宁中时,夜风忽然微微一滞,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扰动。

  紧接着,从村道尽头的远方,传来一丝极不寻常的、属于钢铁摩擦的低沉嗡鸣,混杂在风声里,正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