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麦田里的火光,照不亮欠条-《麦浪翻滚三十年》

  那不是磷火,更不是萤火虫。

  那团微弱的橘黄色光芒,像一颗钉子,死死地钉在漆黑的麦海深处,一跳一跳,仿佛垂死的心脏。

  陈景明的心也跟着那火光猛地一缩。

  他像一只受惊的野猫,瞬间矮下身子,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沿着田埂的阴影摸了过去。

  泥土的湿气混着麦秆的清香钻进鼻腔,脚下的烂泥沾满了他的布鞋,他却浑然不觉。

  离得近了,他终于看清。

  火光来自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盆,而蹲在瓦盆前的,是一个他熟悉到骨子里的佝偻背影——是爹。

  父亲的身影在跳动的火光中被拉得又细又长,像个飘忽的鬼影。

  他手里捏着几张纸,一张一张,沉默地送进火里。

  纸张先是蜷曲,边缘泛起焦黄,随即被火舌吞噬,化作一缕黑烟,带着未尽的火星,飘向深邃的夜空。

  风把父亲低沉的、几乎被虫鸣淹没的念叨声送进了陈景明的耳朵里。

  “……这债……再拖下去,小凤的药就断了……娃她娘也熬不住了……”

  陈景明的身体僵住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他死死盯着那即将燃尽的纸张,借着最后的光亮,他瞥见了纸张一角印着的几个模糊的宋体字——“扶贫补助申领……”

  “哗”地一声,最后一张纸化为灰烬。

  父亲站起身,用脚把那堆灰烬捻进湿润的泥土里,仿佛在埋葬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烟草的辛辣,有生活的苦涩,还有一种让陈景明心口发堵的绝望。

  父亲没有发现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消失在院墙的拐角。

  陈景明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手脚冰凉。

  夜风吹过,麦浪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张嘴在无声地嘲笑。

  他感觉心口像是被一把生锈的镰刀,狠狠地割开了一道口子,不流血,却疼得钻心。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陈景明就醒了。

  他没像往常一样赖床,而是鬼使神差地翻箱倒柜,在母亲堆放杂物的床下,找到了那个熟悉的棕色药瓶。

  那是妹妹小凤常喝的止咳糖浆。

  他拧开盖子,对着晨光一看,瓶子里只剩下不到一半的深色液体,随着他的晃动,在瓶壁上挂下粘稠的痕迹。

  他的心又沉了下去。

  饭桌上,母亲端来两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粥,和一碟黑乎乎的咸菜。

  她把其中一碗推到陈景明面前,碗底还卧着一个珍贵的咸鸭蛋。

  而她自己的碗里,除了清汤寡水的粥,就只有几根咸菜梗。

  “妈不饿,早上不爱吃米,你吃,多吃点长身体。”母亲笑着说,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小凤也醒了,坐在小板凳上,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陈景明轻声问她昨晚睡得好不好,小凤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可话音刚落,就没忍住,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小脸憋得通红。

  陈景明低下头,大口地往嘴里扒着饭,滚烫的粥混着咸鸭蛋的油香滑进喉咙,却像吞下了一把滚烫的砂砾。

  他知道,母亲不是不饿,是舍不得吃。

  那半瓶药,那一个咸鸭蛋,还有父亲藏在枕头下那几张皱巴巴的十块钱,都是要一分一分攒下来,为了他明年开春去县里参加征兵体检用的。

  那是这个家,能为他铺的唯一一条走出这片麦田的路。

  课间,教室里闹哄哄的,孩子们在交换着最新到货的零食。

  陈景明却趴在桌子上,盯着书本上密密麻麻的铅字,一个也看不进去。

  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轻轻敲了敲他的桌面。是李娟。

  “你家是不是出事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担忧。

  陈景明抬起头,嘴唇动了动,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把昨夜看到的一幕,掐头去尾地小声说了出来。

  他没提父亲的念叨,只说了烧纸的事。

  李娟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烧的是申请表?”她追问道。

  陈景明点了点头。

  “我就觉得不对劲!”李娟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爹前阵子跟邻居唠嗑,我听了一嘴。他说咱村去年秋天,市里就批下来一笔‘因病致贫’的专项补助款,专门给家里有常年病号的困难户。名单当时在村委会门口的布告栏上贴了一下午,后来又说统计有误,给撕了,之后就再没信儿了。”

  说着,她从自己的文具盒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被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已经磨损的纸片,摊开来。

  那是一张公文的残页,皱巴巴的,像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

  “这是我那天路过村委会,看打扫卫生的王大娘扫出来的,我觉得上面印的字跟别的不一样,就捡了回来。”纸页上,只有几个残缺的词组和一串模糊的编号,“……编号:[1996]农扶办-07号文……”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们心底同时浮现:有人在这件事上动了手脚。

  那笔本该属于小凤的救命钱,被别人吞了。

  放学的路上,土路被昨夜的暴雨冲刷得坑坑洼洼。

  王强听完陈景明的叙述,二话不说,攥紧拳头,狠狠一拳砸在路边的土墙上,震得泥块簌簌直掉。

  “妈的!肯定是周德海那个老狐狸!”他咬牙切齿,眼睛里喷着火,“他前天还在碾麦场拍着我爸的肩膀,说我‘根正苗红,身体壮实’,是块当兵的好料,征兵的时候他第一个推荐我!我呸!”

  王强冷笑一声,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讥诮:“我爸那条腿,十年前在矿上被石头砸断过,一到阴雨天就疼得走不了路,这事全村谁不知道?我这样的家庭成分,政审都过不了,还首选?他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一句话点醒了陈景明和李娟。

  周德海是村会计,所有跟钱、跟政策沾边的事,都要从他手里过。

  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在碾麦场旁的歪脖子柳树下聚拢。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再去村委会那边的垃圾堆翻翻,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线索,把这份文件拼出来。”李娟冷静地分配任务。

  “我去我爸那套话,看村里还有谁家情况跟狗剩家一样,却没拿到钱的。”王强恶狠狠地说,“我再想办法,看能不能溜进村委会,瞧瞧他那本账。”

  陈景明沉默片刻,抬起头,目光坚定:“我负责盯住周德海。”

  傍晚,供销社门口。

  陈景明抱着膝盖蹲在石阶上,像一截被遗忘的木桩。

  蚊子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一动不动。

  终于,周德海的身影出现在村口。

  他摇着一把大蒲扇,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看到陈景明,他脸上堆起慈祥的笑容,像村里任何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

  “哟,这不是狗剩吗?咋不回家吃饭?”他走过来,伸出那只布满老人斑的、干瘦的手,想像往常一样摸摸陈景明的头。

  “好好读书啊,景明,”他语重心长地说,“将来考出去,有出息,别跟你爹一样,一辈子老实巴交,净吃亏。”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陈景明头发的那一瞬间,陈景明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清晰——

  他看见,在周德海花白的头发和慈祥的笑容上方,赫然浮现出四个血淋淋的猩红大字:

  【吃 人 不 吐 骨 头】

  那字迹仿佛是用鲜血写成,血丝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他花白的头发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陈景明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疯狂地擂动起来。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薄衫。

  这不是幻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真实,更加刺骨。

  当晚,陈景明在自己的作业本最后一页,用铅笔颤抖地写下一行字:“有些人头上写着字,我不该看见的……可我看见了。”

  他放下笔,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窗外,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床上,照亮了妹妹小凤熟睡的脸庞。

  她的呼吸平稳,嘴角还挂着一丝浅笑,似乎正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他凝视着妹妹,心中的恐惧和迷茫,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所取代。

  他凑到妹妹耳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轻声自语:“小凤,哥一定把该拿回来的东西,一样不少地,给你拿回来。”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村西头的另一间土坯房里,李娟正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光,将白天从各处搜集来的碎纸片,小心翼翼地铺在了一张废旧的牛皮日历背面。

  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碎片,在她灵巧的手指下,正一点点地,试图拼凑出一个被刻意掩盖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