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霍将军训话-《嬴天下之恋爱脑当皇帝》

  正望着那片虚无出神,身旁极近处,忽然响起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吓得她几乎跳起来。

  “看什么呢?”

  嬴芷猛地转头,心脏怦怦直跳。借着帐外透进的微光,她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倚在旁边的木柱上,几乎是完全融在阴影里。那人抱着臂,轮廓硬朗,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异常沉静地看着她。

  她认得这张脸。是白日里在伤兵营,那个左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伤口,却咬着布巾一声不吭,任由医官缝合的校尉。她当时就排在后面等待医治,将他额角暴起的青筋和涔涔的冷汗看得分明。

  “没……没看什么。”嬴芷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校尉没再追问,目光也从她脸上移开,重新投向帐外那片广阔的黑暗。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奇异地,并不让人觉得难堪。

  过了许久,久到嬴芷觉得自己的腿都有些站麻了,才又听到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

  “第一次上阵,都会害怕,以后习惯了就好。”

  嬴芷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

  “都这样。”校尉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见过血,送过命,还能喘气,头一晚都睡不着。”

  他的目光依旧望着远方,仿佛能穿透那浓稠的夜色,看到更深更远的东西。“习惯就好。”

  习惯?习惯这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习惯这浸透骨髓的血腥气?习惯身边鲜活的生命转瞬消逝?嬴芷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校尉忽然转过头,那双沉静的眼睛在暗夜里格外锐利,似乎看穿了她心中翻腾的念头。他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不像笑,倒像一种无奈的认可。

  “不是让你习惯死,”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捕捉的疲惫,“是习惯……活着。”

  说完这句,他不再停留,直起身,拖着那条受伤的胳膊,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走回了营帐深处,重新将自己埋入那片此起彼伏的压抑呼吸里。

  嬴芷怔在原地,“习惯活着”四个字,在她空旷的脑海里反复回荡,撞出嗡嗡的余响。

  风更冷了。

  她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慢慢放下了帐帘,将凛冽的寒风与无边的夜色一同隔绝在外。转身,面向帐内这片充斥着恐惧、悲伤、麻木,却依然有着活人气息的沉重空间。

  她还站着。她还活着。

  这一夜,还很长。

  翌日,天刚蒙蒙亮,号角声有气无力地呜咽着,像是伤兵疲惫的呻吟。

  点将台下,黑压压地站着一片人,却死寂得可怕。这些昨日还满怀热血的新兵,此刻个个眼眶乌青,面色灰败,如同被霜打过的残荷。许多人站着都在微微摇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名为“恐惧”的东西,比伤兵营里血腥和腐肉的味道更难驱散。

  几名高级将领簇拥着一位中年将军,无声地登上了点将台。那将军身形并不魁梧,甚至有些清瘦,甲胄下的深紫色常服洗得有些发白,但他只是在那里一站,周遭的空气便为之一肃。

  他没有立刻说话,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绝望的脸,目光所及之处,士兵们都不由自主地避开了视线,或是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泞的靴尖。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旷野的风声,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边,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我知道,”他顿了顿,仿佛在给时间让这三个字沉入每个人的心底,“你们很多人,昨夜一闭眼,看见的就是同袍倒下的样子,是胡人冲过来的马刀,是自己身上溅到的血。”

  台下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不少人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恐怖画面,被这句话轻易地勾了出来。

  “害怕,不丢人。”将军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理解,“我当年第一次拎着刀踏上战场,尿了裤子。”

  一句粗鄙的大实话,让台下所有人都愣住了,连他身旁的将领们也面露错愕。短暂的死寂后,人群中竟零星地响起几声极力压抑、却没能完全憋住的气音,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将军的脸上没有任何戏谑,只有认真。“真的。看见对面黑压压的骑兵冲过来,腿肚子转筋,手里的刀都快握不住,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完了,我要死在这儿了。”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这一次,许多士兵敢于抬起头,与他对视了。他们在将军平静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昨夜的狼狈与恐惧。

  “但是,”将军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石交击,掷地有声,“我们不能只带着‘怕’字活着!更不能让这份‘怕’,烂在肚子里,变成脓,腐蚀了你们的胆气,动摇了我们整支大军的根基!”

  他向前踏出一步,无形的威势勃然而发。

  “你们睡不着,想着死去的人。这没错,说明你们还有心,有肝,有肺!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畜生!”他话锋猛地一转,变得无比锐利,“可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些躺下的兄弟姐妹,他们为什么而死?是为了让你们活着站在这里,像个小媳妇一样哭哭啼啼,然后明天再把命轻易送掉吗?!”

  一声比一声更重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的心上。不少士兵攥紧了拳头,脸上浮现出屈辱与愤怒交织的红潮。

  将军的声音低沉下来,却更显力量,他抬手,指向远处那片焦黑的战场:“他们用命,给你们换来了活下来的机会,不是让你们用来害怕的!是让你们记住这疼,记住这恨,然后,把这份疼和恨,给我炼成活下去、杀下去的力气!”

  他停顿了片刻,让那无声的力量在每个人胸中冲撞、激荡。

  “今天,我不要求你们立刻变成悍不畏死的猛士。我只要求你们做一件事——”他的目光变得深沉,如同在交付一个沉重的嘱托,“习惯活着。习惯带着对死去兄弟的念想活着,习惯踩着敌人的尸骨活着。只有习惯了活着,你们才能更好地活着,才能让更多的人,活着回到家乡!”

  “都给我抬起头来!”将军猛然断喝。

  台下所有垂着的脑袋应声抬起,一双双原本灰暗无神的眼睛里,此刻燃起了不同的火焰——有的是被戳破心事后的羞愧,有的是被言语激起的血性,更多的,则是一种从绝望泥沼中挣扎出来的、混杂着痛苦与坚毅的复杂光芒。

  将军不再多言,最后深深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大步走下点将台。风卷起他深紫色的衣摆,像一面不落的旗帜。

  台下,依旧沉默。

  但这沉默,已不再是死寂,而是一种在压抑中积蓄着力量的风暴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