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谁是我生命中那“不起眼”的贵人-《细雨微风》

  晚上的小聚餐很快成局。都是年龄相仿的单身汉,话题自然而然地围绕着找对象、相亲、以及最现实的买房结婚展开。陈武桢心里盘算着如何引出话题,还没等他找到合适的契机铺垫自己的“购房大计”,饭桌上的闲聊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一个同学喝口啤酒,抱怨道:“唉,最近手头紧,陶亦安那小子昨天刚找我挪了一万块,说是急着交什么认筹金。”

  另一个同学也接话:“是啊,我也被他借了五千。这家伙,动作真快,看来房子是看好了。”

  “嗡”的一声,陈武桢感觉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耳边一阵鸣响。陶亦安!他居然抢先一步,几乎把他们这圈共同朋友里可能有余钱的人都借了一遍!自己精心组织的这场“预热局”,还没开场,潜在的“资金池”就已经被提前截流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些许怨气涌上心头。他埋怨陶亦安吗?似乎有点。明明是一起看的房,说好一起买,他却动作如此之快,几乎没给自己留下任何空间。但转念一想,这埋怨又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甚至小气——借钱本就是各凭本事和交情,陶亦安有他的需求和急迫,自己动作慢,又能怪谁呢?难道要好朋友把机会留给自己吗?这种复杂的情绪让他接下来的时间都心不在焉,强颜欢笑。原本想试探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了。这场他寄予厚望的聚会,最终草草收场。

  失落地回到清冷的公寓,陈武桢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打开电视,让嘈杂的声音填充房间,试图驱散那份挫败。他再次告诉自己:“算了,等等吧,也许时机未到。再攒攒钱……”

  就在他几乎要被自我安慰说服的时候,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颜仕强”。

  颜仕强也是大学同学,齐阳老乡。在校时两人关系不算特别密切,但毕业后都在齐阳发展,从事的也都是建筑房地产相关行业,陈武桢组织小聚时总会叫上他。颜仕强性格内向话少,但为人本分可靠,聚会时十次能来个五六次。这次聚会他没来,电话里说是回老家了,表示歉意。陈武桢本就没介意,两人便像往常一样在电话里胡侃起来。

  话题很自然地扯到了行业和房子。陈武桢想起白天的挫败和眼前的窘境,带着几分自嘲和玩笑的口吻感慨道:“唉,这年头,好久不发‘军饷’了,哥们儿我快揭不开锅了。”

  电话那头的颜仕强,语气也带着惯有的憨直和玩笑成分,接话道:“吃不上饭找老颜啊,老颜穷得就剩钱了。”

  这种朋友间的互相揶揄本属平常,但此刻在急于寻找出路的陈武桢听来,却像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他心一横,半是继续玩笑,半是带着一丝极其微小的、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望,顺着话头说:“那好啊,老颜,先借一万给我应应急呗?”

  他本以为颜仕强会打个哈哈把话题岔开,或者同样开玩笑地回绝。

  然而,颜仕强几乎没有犹豫,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难得的、与他性格不符的“豪爽”和认真:“好!把卡号发过来,哥现在就转给你!”

  陈武桢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老颜,真的假的?你别逗我!”他难以置信地确认。

  “那还有假?赶紧的,卡号发来!”颜仕强的语气不容置疑。

  挂断电话,陈武桢的心跳得飞快,他怀着一种近乎梦幻的心情,将自己的建行卡号通过短信发给了颜仕强。整个过程快得让他感觉不真实。

  这一夜,他睡得并不踏实,潜意识里害怕这只是一个美好的误会。

  第二天中午,他正在上班,手机短信提示音清脆地响起。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点开——是银行入账通知:

  “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XX月XX日XX时XX分转账存入人民币10,000.00元,当前余额为……”

  还没等他从那巨大的惊喜和感动中回过神,颜仕强的电话就跟了过来,背景音有点嘈杂,似乎在路上:“喂,武桢,钱收到了没?你这个建行卡在我这边网点有点少啊,我骑着车找了好几条街才找到!”

  刹那间,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陈武桢紧紧握着手机,喉咙有些发紧,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老颜,钱收到了……收到了!谢了!”

  “嗨,客气啥,忙着呢,挂了啊。”颜仕强依旧是那副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陈武桢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窗外是齐阳冬日灰蒙蒙的天空,但他的心里,却仿佛照进了一束无比温暖明亮的光。他万万没想到,在他几乎放弃希望的时候,伸出援手的,竟是这个平时联系不算最多、话语最少的颜仕强。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远比那一万块钱本身,更沉重,更灼热。

  他立刻给售楼处打了电话,确认认筹活动还在继续。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决定下午就去把那两万块认筹金交上。梦想的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被他撬开了一道缝隙。而门后,是更巨大的首付压力在等待着他。但此刻,陈武桢觉得,自己至少有了继续往前走的勇气。

  颜仕强的那一万块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陈武桢心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难以平息的涟漪。短信提示音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银行卡里那多出来的一万块余额数字真切地存在着,可他依然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意外,是其中最强烈的情感。

  陈武桢坐在公寓的旧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回放着昨晚至今的一切。他精心筛选的“潜在借款名单”上,几个关系近、家境或许尚可的同学是首选,把认筹金凑出来应该很轻松。四姑是重头戏,他为此费尽心思,给四姑“表演”孝心,打算在交首付款的时候,能够从四姑那借来钱。组织同学聚会铺垫氛围。可结果呢?同学这边的开头戏哑火,备选名单被陶亦安抢先一步“洗劫”一空。他所有的算计和准备,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而颜仕强,这个名字压根就不在他那份煞费苦心的名单里。不是因为关系不好,而是因为,在陈武桢基于世俗价值的评估体系里,颜仕强太“平常”了。他话不多,不常参加聚会,从事的工作也看似普通,从不像有些人那样高谈阔论家境或前景。在陈武桢,甚至可能在很多同学的潜意识里,颜仕强是属于那种“安稳过自己小日子”的类型,并非可以轻易开口借一笔“巨款”的对象。

  可偏偏就是这个最不在计划内、最不被“寄予厚望”的颜仕强,在他山穷水尽、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用一种近乎戏剧性的方式,轻描淡写地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闪烁的推诿,甚至没有常见的“你什么时候要?”、“干嘛用?”的盘查,只有一句“把卡号发过来,哥现在就转给你”,以及事后抱怨建行网点难找的、带着憨气的实在话。

  这种反差,让陈武桢在巨大的感激之余,更感到一种深刻的惭愧。他惭愧于自己之前待人接物时,那种不自觉的、带着功利色彩的衡量。他仿佛看到自己像个蹩脚的会计,拿着心里的算盘,对着身边的人际关系拨拉来拨拉去,计算着谁更有“价值”,谁更可能“回馈”。而颜仕强的行为,像一记无声的耳光,虽不响亮,却清晰地打醒了他——人情冷暖,岂是单薄的算计可以度量的?

  对颜仕强的感激,因此变得格外沉重和温热。

  这感激,不仅仅是因为那一万块钱本身(这当然是雪中送炭),更是因为颜仕强给予他的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纯粹的善意。在他最窘迫、最难以启齿的时刻,颜仕强甚至没有给他开口乞求的机会,就直接用行动托住了他下坠的身形。这种支持,不附带任何条件,不掺杂丝毫怜悯,只有朋友间最本分的“你需要,我有,就拿去”的干脆。

  陈武桢想起颜仕强电话里那熟悉的、略带口音的声音,想起他平时聚会时坐在角落安静微笑的样子。这个平时在人群中并不显眼的老同学,在此刻陈武桢的心里,形象变得无比高大和温暖。他暗暗发誓,这份情谊,他定要铭记于心,将来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报答。

  也正是在这种复杂的情绪激荡中,父亲那句他曾经觉得老旧、甚至有些宿命论的话,猛地撞进了他的脑海,并且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和深刻:

  “人,不知道在谁的身上起运发财,更不知道在谁身上败运破财。”

  以前听父亲唠叨这话,他总觉得带着点老一辈的迷信和无奈,认为人是被某种看不见的运气支配的。但此刻,他对这句话有了全新的、血淋淋又活生生的感悟。

  所谓的“起运”和“败运”,或许并不指向玄乎的命数,而恰恰就藏在看似平常的人际关系里。你机关算尽,以为能在某个“重要人物”身上找到突破口,结果可能徒劳无功,甚至反受其挫(比如在四姑那里的挫败感和在同学圈里的被动);而你无心插柳,以平常心对待的、甚至未曾重点关注的人,却可能在关键时刻成为你命运的转折点,给你最坚实的支撑(比如颜仕强)。

  父亲的话,精髓在于“不知道”这三个字。它是在告诫他,做人做事,不可只看眼前,不可只趋炎附势,更不可用势利的眼光去划分亲疏远近。世界是动态的,人心是难测的,你今天看不起的、忽略的人,明天或许就是你的贵人;而你今天百般巴结的对象,明天或许会给你带来麻烦。广结善缘,以诚待人,守住本分,远比那些精心的算计和刻意的攀附来得可靠和长久。

  陈武桢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感觉胸腔里那股因借钱而积郁的憋闷和羞耻感,似乎被这股温暖的感激和清醒的领悟冲刷干净了。他依然面临着十几万首付的巨额缺口,前路依然艰难。但颜仕强的这笔借款,以及由此带来的对父亲那句话的深刻理解,像在他心里点燃了一盏灯。这盏灯,照亮了前路的些许迷茫,也更清晰地照见了他自己之前行为上的些许偏差。

  他拿起手机,再次点开颜仕强的对话框,打了很多字,想郑重地道谢,想表达内心的震动,但打了又删,最后只留下了一句看似平淡,却凝聚了千言万语的话:

  “老颜,钱已收到,大恩不言谢。等我这边安顿好,请你喝酒。”

  他知道,有些情谊,记在心里,比挂在嘴上更重要。而接下来的路,他需要更踏实、也更坦荡地去走。

  ……

  两万块认筹金像一枚沉重的筹码,终于押上了命运的赌桌。从售楼处出来的那一刻,陈武桢捏着那张薄薄的缴款回单,感觉手心微微出汗,既有完成一桩大事的虚脱,更有面对更大深渊的紧绷。这区区两万,不过是撬动那十几万首付的杠杆,真正的战役,才刚刚拉开序幕。

  账户余额再次缩水到可怜的两位数。但这一次,陈武桢心里没有之前那种无处借力的虚空感,反而被一种破釜沉舟的急切填满。颜仕强的一万块像一剂强心针,不仅解决了眼前的危机,更在他心里点燃了一簇火苗——他必须靠自己,尽可能快、尽可能多地攒下每一分钱。

  “得想办法多挣点。”这个念头成了他一切行动的最高准则。他像一头被惊醒的猎豹,开始用全新的目光审视自己的工作。所在的建筑公司时常会有外地项目,需要人员短期派驻,比如去临市监督材料,或是配合偏远地区的工程节点。这类差事,平时大家能推则推,毕竟人生地不熟,生活不便,但公司给出的差旅补贴和外出工资系数,确实比坐办公室高出不少。

  以前,陈武桢对此兴趣缺缺,宁愿守着齐阳的安稳。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只要部门经理在群里发布外出任务的通知,无论是去条件艰苦的县镇,还是周期较长的周边地市,他总是第一个回复:“经理,我可以去。”

  同事私下开玩笑:“武桢,最近这么拼,是攒钱娶媳妇儿呢?”

  陈武桢通常只是憨厚地笑笑,不置可否。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未来房子里透出的光,比任何姑娘的笑靥都更让他魂牵梦绕。梦想,那个曾经遥远模糊的词汇,如今像一道顽强挤进昏暗窗缝的阳光,虽然细微,却真切地打在了他现实的地面上。他看到了那道光,心里便豁然映出了整个太阳的轮廓——那是一个叫做“家”的、温暖明亮的所在。他要奔向那轮太阳,而通往那里的路,需要用汗水和不眠之夜一寸寸铺就。

  于是,他的生活节奏骤然加快。一个简单的行李包常年处于待命状态,里面装着洗漱用品、几件换洗衣物和最重要的工程图纸。说走就走成了常态。绿皮火车哐当哐当的声响,长途汽车里混杂的气味,工地临时板房的简陋,都成了他生活的背景音。

  在异乡的夜晚,结束一天疲惫的奔波,他常常独自一人住在几十块钱一晚的小旅馆里。窗外是陌生的灯火,他则会摊开随身携带的楼盘户型图,就着昏暗的灯光,用手指一遍遍描摹客厅的开间、卧室的进深。他会计算,今天这一天的补贴,相当于给未来的新家添了几块砖;这次外出的额外收入,又能买上几平米的面积。这种将抽象劳动转化为具体空间的过程,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和慰藉,驱散了孤独和辛劳。

  他变得极其节俭。在工地食堂吃饭,不再挑三拣四;能坐公交绝不打车;甚至连以前偶尔会买的饮料也戒了,随身带着个大号水杯。每一笔不必要的开销,在他心里都会迅速换算成房贷可能产生的利息,或者装修时需要的一颗钉子。这种对金钱的敏感和规划,是他过去从未有过的。压力像一块磨刀石,虽然硌得人生疼,却也让他以惊人的速度变得坚韧和务实。

  当然,也有撑不住的时候。尤其是在某个偏远的项目上,连续加班后,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却因为沟通不畅被甲方刁难,满腹委屈无人诉说。那一刻,他也会怀疑,这样拼命到底值不值得。但每当这时,他就会想起颜仕强那句干脆的“把卡号发过来”,想起父亲那句沉甸甸的“不知在谁身上起运”。他明白,他不能倒下,他必须对得起这份信任,必须亲手抓住这次可能“起运”的机会。

  梦想的那道光,不再只是窗缝里遥不可及的希望,它已经内化成了他胸中的一团火,燃烧着他的斗志,驱动着他不断向前。他知道,首付的钱还差得很远,但他更相信,只要他跑得足够快,挣得足够多,那轮心中的太阳,终将能够被他亲手托起,安放在属于他自己的屋檐之上。前方的路依然漫长,但陈武桢已经调整好了呼吸,准备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马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