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寸相思万千绪,人间没个安排处-《细雨微风》

  四月的风,裹挟着北方小县城特有的干燥尘土和初绽槐花的微甜,懒洋洋地拂过县综合高中的大门。下午课前的躁动还未完全平息,传达室的铁皮小窗却已成了另一处无声的战场。信件集中又较多的时候,大家就会自觉排队,先报出自己的名字,再等着值班的老校工找到自己的信件,喊出自己的名字。

  柳晴雯站在队伍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袖口。她的心,不像这慵懒的午后,而是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雀,扑棱棱地撞着胸腔,几乎要挣脱出来。目光越过前面几个同学的肩头,死死锁住传达室窗台上那堆杂乱无章的信件。窗玻璃上蒙着一层经年累月的灰垢,里面那位总是板着脸、戴着套袖的老校工,正慢条斯理地翻捡着。终于轮到柳晴雯了,她小声的报出自己的名字,等了没多久。

  “柳——晴——雯!”老校工的声音透过小窗传出来,带着特有的沙哑和拖腔,像一块粗糙的石头滚过地面。

  “到!”柳晴雯几乎是下意识地应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快步上前,挤到小小的窗口前,一股混合着旧报纸、灰尘和劣质茶叶的味道扑面而来。阳光斜斜地打在她半边脸上,映得她小巧的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老校工浑浊的眼睛扫了她一眼,枯瘦的手指在一堆牛皮纸信封、印刷品通知和花花绿绿的信纸中拨弄了几下,最终精准地抽出一个浅蓝色的信封。信封上的字迹清秀挺拔,带着少年特有的意气风发——正是那个让她心跳漏拍的名字!

  柳晴雯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脸颊飞起两抹滚烫的红霞,连耳根都热了起来。她飞快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信封时,那薄薄的纸片仿佛带着电流,让她微微一颤。她几乎是抢也似的把信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整个世界的重量和秘密。那熟悉的字迹,像阳光下的蜜糖,甜得让她晕眩。她甚至没顾上道谢,便迅速转身,像一只受惊又雀跃的小鹿,只想立刻找个没人的角落,贪婪地汲取信封里每一个字句的芬芳。

  她低着头,怀揣着巨大的喜悦和隐秘的羞怯,脚步轻快地想要绕过传达室旁边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淹没了周围同学的嬉闹和自行车的铃铛声。

  “柳晴雯!”

  一声突兀又熟悉的呼唤,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骤然砸碎了她刚刚构筑起的甜蜜气泡。

  她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层薄冰似的厌烦和警惕。不用回头,她也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李建庚。

  他正从旁边的篮球场跑过来,身上那件印着“23号”的红色篮球背心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汗珠顺着他剃得极短的板寸往下淌,在阳光下闪着光。他一手抱着个脏兮兮的篮球,另一只手还拿着一瓶刚拧开盖子的矿泉水,几步就蹿到了柳晴雯面前,带起一股浓烈的汗味和尘土气息。

  “嘿!这么巧!”李建庚咧着嘴笑,露出一口不算很白的牙齿,眼神直勾勾地落在柳晴雯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热切。他个子很高,站在柳晴雯面前,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整个笼罩。

  柳晴雯下意识地把攥着信的手背到了身后,身体微微后倾,眉头蹙起,毫不掩饰眼底的疏离和厌恶。她讨厌他看她的眼神,像粘稠的糖浆,甩都甩不掉;讨厌他身上那股永远散不掉的汗味;更讨厌他这种自以为熟络、毫无边界感的接近。她记得他那些笨拙又惹人烦的示好:教室门口无缘无故的闲逛、放学回宿舍路上“顺路”的尾随、还有在同学间故意制造的暧昧玩笑。

  “有事?”柳晴雯的声音冷得像初春的溪水,眼神飘向别处,连一丝余光都不愿给他。

  李建庚似乎没察觉到她的冷淡,或者说,他习惯了她的冷淡,依旧自顾自地笑着,晃了晃手里的矿泉水瓶:“刚打完球,渴死了。看你从传达室出来,拿到信了?”他探头探脑地想往她身后看,目光在她紧握的手上扫来扫去,带着一丝好奇和探究,“谁给你写的?这么宝贝?”

  柳晴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紧绷起来,背在身后的手把信攥得更紧了,指节都微微泛白。她讨厌他这种打探,这让她视若珍宝的信件和心情都蒙上了一层被冒犯的阴影。

  “跟你没关系。”她的语气更冷了,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几个字。她侧身就要绕开他,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黏腻感。

  “哎,别走啊!”李建庚下意识地横跨一步,又挡在了她面前,带着汗味的热气扑面而来。他挠了挠头,脸上堆起一个自以为爽朗的笑容,“那个…周末县文化馆放电影,新到的港片,听说挺好看的,我…我弄了两张票…”

  他有些笨拙地从湿漉漉的篮球短裤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电影票,递向柳晴雯。票的边缘已经被汗浸得有些模糊了。

  柳晴雯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票,再看着李建庚那张淌着汗、带着讨好笑容的脸,胃里一阵翻腾。她想起了信封上那清俊的字迹,想起了信纸里可能流淌的温柔话语,再对比眼前这张脸和这令人不适的邀约,强烈的反差让她心底的厌烦升到了顶点。

  “没空。”她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冰碴般的拒绝。她不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猛地低下头,像避开什么脏东西一样,从他高大的身影旁用力挤了过去。脚步比来时更快,带着一种逃离的仓皇,径直朝着教学楼跑去。

  身后,似乎还传来李建庚不甘心的呼唤:“哎!柳晴雯!你……”

  但她已经听不清了。风掠过耳畔,她紧紧护着胸前那封浅蓝色的信,仿佛那是唯一能抵御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浑浊空气的护身符。指尖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信封的棱角和里面信纸柔软的质感。方才的甜蜜被李建庚的出现搅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种混杂着厌恶和庆幸的复杂情绪——庆幸自己终究是拿到了它,也厌恶那甜蜜被打扰的瞬间。

  她跑到教学楼门厅的柱子后面,才敢停下来,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大口喘着气。午后的阳光穿过高大的玻璃门,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她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将那封浅蓝色的信从身后拿出来。信封一角,已经被她在紧张和厌恶中捏出了一个小小的褶皱。她轻轻抚平它,像抚平自己刚刚被搅乱的心湖。她迫不及待地撕开封口,抽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那熟悉的浅蓝色信纸,像一片宁静的天空一角。

  展开信纸,少年清朗的字迹跃入眼帘,字里行间带着笑意和关切。仅仅读了开头几行,李建庚那张淌着汗的脸、那令人不适的气息、那皱巴巴的电影票带来的不快,就像被阳光驱散的薄雾,迅速淡去了。嘴角不自觉地弯起,脸颊再次染上红晕。她把信纸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份远方的温暖和悸动,牢牢地熨帖在自己心上。教学楼里传来预备铃的催促,悠长而遥远。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信,也带着重新聚拢的甜蜜与隐秘的欢喜,快步融入了奔向教室的人流。传达室窗边,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更长了,那只墨绿色的邮筒沉默地伫立着,像个洞悉一切却守口如瓶的旧日证人。

  午休铃刚歇,教室里还残留着午饭的喧腾气息。柳晴雯像只轻盈的蝴蝶,几乎是飘回了自己的座位。她脸颊上那层薄薄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眼底深处跳跃着藏不住的光,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桌洞深处那个硬硬的棱角——那是陈武桢的来信,已经被她反反复复读了不下十遍,信纸的边缘都染上了她指尖的温度。

  “喂!晴雯!” 同桌兼死党小五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过来,一屁股坐在她前面的空位上,转过来趴在椅背上,脑袋凑得极近。小五梳着高高的马尾,额前几缕碎发被汗黏住,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闪烁着狡黠又兴奋的光芒,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下课就看你不对劲!脸这么红,魂儿都飞了!快说!是不是……”她拖长了调子,下巴朝柳晴雯捂着的桌洞努了努,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带着十足的八卦劲儿,“是不是‘他’来信了?”

  柳晴雯被她看得心慌,下意识地把桌洞里的信往里又推了推,脸颊更烫了,像熟透的桃子,嗔怪地瞪了小五一眼:“瞎说什么呢!” 声音却软绵绵的,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哈!被我猜中了吧!” 小五得意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点,引得周围几个同学侧目。她赶紧缩了缩脖子,又把声音压回气音,但眼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快拿出来我看看!让我也学习学习,陈大才子都写了啥甜掉牙的话?”

  “不行!” 柳晴雯像护崽的母猫,立刻用身体挡住桌洞,双手紧紧按着桌面,“小五!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哎呀,晴雯!好晴雯!” 小五立刻切换成撒娇模式,摇晃着柳晴雯的胳膊,声音甜得发腻,“就看一眼信封嘛!我又不抢!我就看看他字儿写得帅不帅?信厚不厚?是不是写了满满几大张纸?说说嘛,你们……发展到哪一步啦?” 她挤眉弄眼,促狭地用胳膊肘轻轻撞柳晴雯。

  柳晴雯被她缠得没办法,又羞又急,脸颊绯红,连小巧的耳垂都变成了粉色。“没有没有!就是普通的信!” 她矢口否认,但眼神躲闪,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上翘,泄露了心底的甜蜜。

  “切,骗人!” 小五撇撇嘴,但看柳晴雯那副坚决守护的样子,知道信是绝对讨不到了。她眼珠一转,立刻换了策略:“那好吧好吧!信不看就不看!不过……晴雯,你是不是要回信啊?我陪你去寄信好不好?顺便……嘿嘿,给我讲讲嘛!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她竖起三根手指,做出发誓状,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求知欲”。

  柳晴雯正有此意。收到信的那一刻,回信的冲动就像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无数想说的话堵在喉咙口,不写出来心就静不下来。她犹豫了一下,看着小五那张写满“真诚”和“八卦”的脸,终于点了点头:“……好吧。不过你答应我,不许乱问!”

  “保证!绝对不乱问!” 小五立刻眉开眼笑,拍着胸脯保证,那架势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柳晴雯看。

  柳晴雯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桌洞里拿出一个簇新的、印着浅紫色小花的信封和一沓同样带着淡雅香味的信纸。小五立刻凑得更近了,鼻子几乎要碰到信纸:“哇!好漂亮的信纸!晴雯你真舍得下本钱!啧啧啧……”

  柳晴雯不理她,深吸一口气,摊开信纸,拿起一支笔尖最细、书写最流畅的钢笔——这还是她特意为这次回信准备的。她微微侧身,试图挡住小五过于灼热的视线,凝神开始书写。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带着一种郑重的仪式感。

  小五哪里忍得住?她屏住呼吸,伸长脖子,努力想从柳晴雯手臂的缝隙里偷瞄几眼。可惜柳晴雯写得很快,字迹清秀流畅,手臂也挡得严严实实。

  “喂,晴雯……” 小五憋了不到两分钟,就忍不住用气音骚扰,“开头写的啥?是‘亲爱的武桢’还是‘亲爱的陈同学’呀?” 她故意捏着嗓子学那种甜腻的腔调。

  柳晴雯笔尖一顿,一滴小小的墨点晕开在信纸上。她懊恼地“哎呀”一声,赶紧用涂改液小心地盖住,脸更红了,回头狠狠剜了小五一眼:“你再捣乱我就不写了!”

  “好好好!不说不说!你写你写!” 小五立刻举手投降,做了个拉链封嘴的动作,但那双骨碌碌转的眼睛,依旧紧紧盯着柳晴雯的笔尖和微微泛红的侧脸。

  柳晴雯定了定神,重新投入。写着写着,嘴角会不自觉地弯起柔和的弧度,眼神也变得格外温柔专注。有时写到某处,她会停下来,咬着笔帽,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的梧桐树叶,眼神放空,似乎在回味着什么,脸颊又悄悄飞起两朵红云。

  小五在一旁看得心痒难耐,抓耳挠腮。每当柳晴雯露出这种甜蜜的表情,她就忍不住用胳膊肘轻轻碰碰她,压低声音兴奋地问:“写到哪儿了?是不是写到上次见面那段了?还是……他夸你字写得好看?快说快说嘛!”

  “小五!” 柳晴雯又羞又急,笔都差点掉地上,“你再这样我真生气了!”

  “好好好!我不问!我就看看!看看总行吧?” 小五缩回脖子,假装看窗外,但眼角的余光依旧牢牢锁在柳晴雯的信纸上。

  好不容易,满满两页信纸写完了。柳晴雯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错字,才珍而重之地将信纸按照原来的折痕叠好,小心地塞进那个浅紫色的信封里。封口时,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用胶水,而是用了一枚小小的、印着粉色小花的贴纸封住。

  “哇!贴纸!好有心啊!” 小五立刻发现了,夸张地赞叹。

  柳晴雯不理她,拿起笔,在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下陈武桢的名字和学校地址。她的字迹比平时更加娟秀,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郑重。

  “走!寄信去!” 柳晴雯把信收好,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和紧张。

  “遵命!” 小五立刻跳起来,笑嘻嘻地挽住柳晴雯的胳膊,两人像连体婴一样挤出教室。

  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校园广播里正放着水木年华的歌。两人穿过喧闹的操场,走向校门口那个墨绿色的邮筒。

  “晴雯,” 小五挽着她的胳膊,身体随着走路一晃一晃,终于还是没忍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说真的,你们……是不是……那个了?” 她的大眼睛眨巴着,充满期待。

  “什么‘那个’?” 柳晴雯明知故问,心跳却快了一拍。

  “哎呀!就是……是不是互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