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数据里的裂痕-《清澈的抵抗》

  春节刚过,发改委办公楼前的积雪还没化透,檐角的冰棱却已开始滴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坑。林辰踩着湿漉漉的台阶上楼,帆布包里装着从青溪镇带来的新茶——周福贵特意给他留的明前茶,用牛皮纸包着,还带着山间的清气。

  推开综合科的门,老王正坐在藤椅上,手里捏着个紫砂杯,茶叶在水里浮浮沉沉。他抬头瞥了眼林辰,嘴角撇了撇:年后第一天就这么早,年轻人就是有干劲。桌角的日历还停留在除夕前,旁边堆着没开封的文件,蒙着层新落的灰。

  林辰没接话,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桌上摊着十几本统计年鉴,从1990年到1999年,红的蓝的封皮挤在一起,像排沉默的哨兵。他拉开抽屉,拿出那台二手笔记本,开机时风扇的声比年前更响了,屏幕闪了三下才亮起来,上面密密麻麻的表格已经填了大半。

  接下来的日子,林辰成了办公室里最格格不入的存在。老王每天的流程雷打不动:早上泡杯茶,翻两页报纸,中午去食堂慢悠悠地吃饭,下午趴在桌上打个盹,醒了就对着窗外的麻雀发呆。而林辰像是上了发条的钟,抱着成捆的报表在两张办公桌间穿梭——老式台式电脑用来调阅存档数据,笔记本则用来录入和分析,屏幕上的折线图、柱状图越堆越多,像片生长的森林。

  他把镜州十年的GDP总量拆成一二三产业,用不同颜色标注;把财政收入分解成税收和非税收入,在表格里画出涨跌的箭头;甚至找来银行的年度报告,把每一笔超过千万的贷款都标了出来,旁边注明对应的企业名称和所属行业。有时忙得忘了时间,食堂关门了,就啃两口早上买的馒头,就着老王泡的浓茶往下咽。

  小林,你这图做得倒挺花哨。有次老王醒盹,凑过来看他的屏幕,指着上面跳动的曲线,这些弯弯曲曲的,能看出啥来?

  林辰指着其中一条绿色的线:这是中小企业数量的增长曲线,95年之后突然变陡,说明那阵子个体户办厂的特别多。他又点了点另一条红色的线,但对应的贷款曲线一直很平缓,甚至低于平均增速。

  老王咂咂嘴,端起茶杯抿了口:个体户嘛,没抵押没担保,银行不敢贷也正常。他转身回了自己座位,临走前丢下句,别太较真,这些数看看就行,当不了真。

  林辰没应声,只是把数据再核对了一遍。大学时教计量经济学的老师说过,数据会说谎,但数据的趋势不会。他相信这些沉默的数字里,藏着镜州经济最真实的心跳。

  一个月后的傍晚,夕阳把办公室的窗棂映成金色。林辰盯着屏幕上两组并排的柱状图,手指悬在键盘上,忘了落下。左边的柱子代表中小企业——占全市企业总数的70%,贡献了58%的就业岗位和41%的税收,像群埋头拉车的牛;右边的柱子则是它们获得的银行贷款,只占全市贷款总额的20%,细得像根稻草。

  这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抓起旁边的报表翻找,指尖划过1997年的《镜州金融年鉴》,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中小企业贷款余额12.3亿,而同年全市的贷款总额是61.5亿。他又核对了1998年、1999年的数据,结果大同小异,甚至有逐年下降的趋势。

  更让他心惊的是另一个发现。他在废弃的档案柜底层找到本泛黄的《镜州工商简报》,里面记录着近三年注销的企业名单。他把这些名字一个个输进电脑,按行业分类统计,结果像块冰砸在他心上——因资金链断裂倒闭的中小企业有137家,平均每星期就有两家关门。其中最多的是纺织、食品加工这些劳动密集型行业,不少都是夫妻俩凑钱办的小厂,倒闭时还欠着工人的工资。

  而与此同时,几家大型国企的贷款额度却在逐年增加。他调出市工行的年报,发现某家产能过剩的钢铁厂,1999年获得的新增贷款是1.2亿,足够救活二十家小纺织厂。报表上的贷款用途技术改造,但他前阵子去调研时,亲眼看见那家工厂的车间还停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设备,锈得像块废铁。

  林辰猛地想起青溪镇的合作社。周福贵想扩大茶园,贷五千块钱都要跑三趟信用社,最后还是林辰找镇政府担保才批下来。当时信用社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林镇长,不是我不贷,这些农户没东西抵押,万一赔了,这钱找谁要去?他又想起那些在大棚里忙活的村民,手里攥着丰收的蔬菜,却愁着没钱买新的育苗盘,只能用家里的旧木箱凑数。

  这些画面和屏幕上的数字重叠在一起,像幅被撕裂的画。他忽然明白,周志国办公室里那幅《镜州山水图》为什么总让他觉得别扭——远山近水看着风光无限,可画里没画那些藏在山坳里的破屋,没画那些在田埂上发愁的农人。就像这些光鲜的经济数据,GDP每年增长8%的背后,藏着多少中小企业无声的倒闭,多少家庭无奈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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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王,又在捣鼓这些数字?老王打着哈欠走过,手里的紫砂杯冒着热气。他瞥了眼屏幕上的倒闭企业名单,眼皮都没抬,别白费力气了。这些数据每年都汇总,谁不知道中小企业难?可难又能怎么样?

  他把茶杯往桌上一顿,茶渍溅在报表上,晕开个黄圈:银行是商业银行,要赚钱,要规避风险,总不能逼着他们放贷吧?再说了,大企业抗风险能力强,贷给他们放心。你当领导不知道这些?只是没法说而已。

  林辰抬头,眼睛里还带着红血丝,声音有些沙哑:可政府应该有办法。比如设立中小企业担保基金,由财政牵头,帮他们增信;或者搭建银企对接平台,让企业的经营状况更透明,银行也敢贷......

  想法倒是不错。老王冷笑一声,从抽屉里摸出袋瓜子,磕得响,前几年开发区的李主任就提过担保基金的事,结果呢?还不是石沉大海。你以为是没人想到?是动了某些人的蛋糕。

  他往林辰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瓜子壳喷在桌面上:大企业贷款多,银行的利润高,经办人还有好处拿。你让银行把钱贷给那些小打小闹的个体户,谁愿意?真要搞担保基金,就得从财政拿钱,那些等着用钱的大项目怎么办?你以为这是青溪镇,拍板就能干?

  林辰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他想起青溪镇的茶农们,凑在一起就能办合作社,商量着就能定规矩,可到了市里,一件明明对的事,怎么就这么难?屏幕上的柱状图还在闪,左边的贡献度和右边的贷款额像道鸿沟,横在那里,硌得他眼睛生疼。

  那天晚上,林辰加班到很晚。办公楼里的灯大多灭了,只有综合科的窗户还亮着,像只醒着的眼睛。他把137家倒闭企业的名单打印出来,一张张叠好,放进帆布包——最上面那家是城东的巧媳妇服装厂,1998年倒闭时,还欠着32个工人的工资,老板是对下岗夫妻,抱着缝纫机哭了半宿。

  他想起周福贵说过的话:规矩是人定的,要是规矩不对,就得改。青溪镇的合作社章程改了三次,才让所有人都满意。镜州的这些,是不是也该改改了?

  走出办公楼时,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帆布包里的茶叶袋蹭着那份名单,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林辰抬头望了望夜空,星星很少,只有几颗亮的,像那些在数据里闪着光的希望。他知道,凭自己一个综合科的小职员,想撬动这些沉疴痼疾,难如登天。但他手里有数据,有那些倒闭企业的名字,有青溪镇合作社成功的例子——这些,或许就是撬开裂痕的第一根撬棍。

  第二天一早,林辰把一份《镜州中小企业融资现状分析报告》放在了老王桌上,首页附着那张刺眼的柱状图。老王拿起报告翻了两页,又扔回桌上,嘴角挂着嘲讽:给谁看?老陈快退休了,新科长还没来,你这报告递上去,不过是多垫个桌角。

  林辰没说话,只是把报告又往中间推了推。他知道,有些事不是看到希望才去做,而是做了,才有希望。就像青溪镇的茶苗,在寒风里看着蔫蔫的,可只要有人浇水、施肥,开春总能冒出新芽。

  窗外的冰棱彻底化了,水滴落在窗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在为谁加油。